第11章 無窮無盡

值班教官給聶韜成打電話:“總教,這裏有個女孩生病了……看上去不太好,人不是很清醒了……但是醫務室下班了,這麽晚醫生已經回去了……好的!”

他掛了電話才打120,一邊打120一邊詢問:“有沒有學醫的?有沒有哪位同學學醫的?有誰能做現場急救的?”

沒有人回答。這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大部分其實都沒有到上大學的階段。

周拂曉在人群中找到了隻穿著一隻鞋就來圍觀的張白南。周拂曉向他走過去:“你能處理嗎?”

張白南一愣,連忙搖頭:“我?不行不行,我是學食品的,和醫學差遠了!”

周拂曉指著女孩:“她很明顯是肚子疼,說不定是吃壞了東西。你有沒有辦法判斷一下?”他補充:“這個破地方荒村野嶺的,救護車能不能到都不一定,就算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到,她不急救,肯定是熬不到救護車來的。”

張白南抿著唇:“但是急救也不能亂救,萬一我判斷失誤了,救錯了,更耽誤她。”

周拂曉想了想:“能不能你先和120的人溝通一下?他們能幫你判斷。”

張白南覺得這倒是一個可行的辦法。他一咬牙衝了進去,去要教官手裏的電話,一邊根據120急救中心的指示一邊查看她的心跳、瞳孔和疼痛部位:“她今天吃了什麽?”

病人的幾個室友麵麵相覷,腦子已經被嚇懵了:“沒……沒吃什麽呀,我們一起吃的飯……”

張白南讓周拂曉把病人的嘴巴打開,伸手進去掏了一把。病人被他按壓著舌根刺激了喉嚨,猛地幹嘔起來,張白南持續按壓了一會兒,她嘩啦一下子吐出一小口的嘔吐物,混濁發黃帶泡的糊液直接落在了張白南的手上,散發著酸腐味道。

值班教官也嘔了一聲,連退了兩步避開。

張白南麵無懼色地用手去撥拉那團嘔吐物,從裏麵找到一些細碎的食物殘渣後聞了聞,又問人要了點清水衝洗確認。病人這時候又陸續嘔了兩次,但每次的量都不是很多,隻是小團的稀液,她被腹部的劇痛折磨得直捂肚子,一開始還能呻吟兩句,到後來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張白南挑出了一塊稍微大點的殘渣,問病人室友:“你們今天去食堂除了吃飯還幹了別的嗎?”

一個女孩點點頭:“晚上我們班一些同學去了食堂幫忙收拾廚房和備明天的菜。”

“她做了什麽?”張白南更進一步問:“有沒有接觸土豆?”

另一個女孩想了起來:“她們小組好像有去削土豆,最後還倒了很多土豆皮的垃圾。”

周拂曉大概明白:“她吃了發芽的土豆。”

張白南歎氣:“那就對了,是龍葵素引起的全身中毒,估計是專門挑了發芽和腐壞的生土豆吃,而且吃了很多,搞成這個樣子已經不是輕微症了,就算現在急救後續最好還是去醫院。”

“這孩子可能覺得把自己吃出毛病來就可以送醫離開這裏。”周拂曉不樂觀。

張白南知道怎麽救:“我先去一趟醫務室,看能不能配點洗胃催吐液過來,你們也可以先用濃茶給她灌下去,不要太熱,但是要夠濃,最好先讓她把吃下去的吐出來,多吐一點。”

於是幾個人分頭去幹活。

這時候聶韜成到了,他看了周拂曉一眼,加入了泡茶的行列。過一會兒,張白南拿著兩大瓶催吐洗胃液過來了:“把她的嘴巴打開。”

灌了濃茶之後病人沒什麽反應,胃部不適導致她開始發冷和抽搐,直到張白再灌洗胃液,瓶子快見底的時候,她突然作嘔,嘩啦啦連續地大口嘔吐。

這次總算是把東西都吐了出來,病人神誌也恢複了一點。張白南又灌了一次洗胃液,但這次過程很不順利,嘔吐並不好受,病人就不願意再催吐了。張白南好說歹說把剩下的洗胃液灌完,那孩子吐得眼淚鼻涕都出來了。

“救護車到了!”不知過了多久,外頭有人進來通報。

醫護人員魚貫而入,隨即給病人做了基礎檢查,將人抬上了救護車。張白南跟上了車,聶韜成後一步也跟了上去,周拂曉站在下麵接到了他的目光。

聶韜成像是猶豫了一下:“先回去睡吧。其他事情早上再說。”

救護車鳴著笛走了。

後半夜周拂曉也沒怎麽睡,揣著手機到早上五點多的時候聶韜成給他發了條短信,說是基本脫離危險了,他才稍微合了一下眼睛,到六點又起來早操。

聶韜成已經回來了,坐在操場外的長椅上向他招手。他坐了過去。

他們眼前,早風卷著白霧,一陣急一陣又緩,一波起了一波又落下去,那茫茫的洪流就從跑步的人群裏衝刷而過。帶隊的教官突然喊起了口號,後麵的學生跟著喊,“1、2、3、4”接著一個“1、2、3、4”。豬血色的橡膠粒鋪成的環形跑道上,一圈白線套一圈白線,裏麵是一個圈,外麵還是一個圈,封閉往複,無窮無盡。

“抱歉。”聶韜成看向周拂曉。

周拂曉也看他:“你沒有對不起我。”

“但是我很難不產生罪惡感。”

“因為下一個可能是我?”

“因為她就是你們每一個人。”

“你想太多了。”周拂曉說:“你已經做了你該做的,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在你的掌控裏。”

聶韜成沒想到他會反過來安慰自己:“看來我在你心裏也不是十惡不赦。”

“我怎麽想很重要嗎?”周拂曉反問。

聶韜成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對他來說有點危險。他拿捏不好這是周拂曉的無心之問,還是一種試探。周拂曉看起來很聰明,但又不是時時刻刻都那麽聰明。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我知道我不是什麽大善人,我也沒指望你們有多喜歡我。但是這就是我的工作,我隻要在這個崗位上,很多事情就必須這麽做。”

“你可以選擇不做這份工作。”周拂曉說。

聶韜成明白他的意思:“是啊,看起來我好像有很多選擇,實際上呢?並不一定。你做什麽工作是你能自己選的嗎?你能挑選自己想要做的工作嗎?”

“但我至少不會去做違背良心的事情。我不害人。”

“那如果我說,我不覺得自己違背了良心呢?”

“但是你還是會產生罪惡感?”

“兩者不矛盾。”

周拂曉想聽他說明白為什麽不矛盾。

聶韜成說:“我想為這些孩子做一些什麽,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在幫助他們——你要承認,他們很大部分人其實是需要幫助的——我覺得我有能力可以幫助他們,或者至少給出一些我認為合適的建議和方法。我是抱著這種心態來做我的工作的。”

“我也不讚同學校裏的一些措施和規矩,比如那個傻了吧唧的扣分製度,對吧?但你要知道,有些措施你覺得他傻逼,但是它可能是短時間內最有效的管理方式。你也上過班,公司裏的企業文化夠傻逼吧?老板都不知道它傻逼嗎?但為什麽這麽多公司有相同的傻逼之處?”

“當然了,即使它有效果,不能否認它傻逼的本質,所以它可能會產生一些問題。比如昨晚中毒的事情,我作為總教官肯定是失職的,我也想解決這些問題,比如加強溝通,減少學生們的恐懼,增進理解,但這個過程肯定需要時間,我們可以看得更長遠點……”

周拂曉打斷:“那如果他們不理解呢?”

聶韜成看著他。

“如果他們不理解,你就繼續實施那個傻逼的扣分製度,然後罰到他們理解為止,對嗎?”周拂曉甚至都懶得和他生氣:“聶韜成,你和這些孩子的畜生父母,沒什麽兩樣。也不用再向我辯解你的罪惡感,我隻有兩個字送給你——活該。”

他想走了,多說下去是浪費時間。

聶韜成按著他的手腕:“中毒的那個孩子,下午就會出院,然後回校繼續上課。”

周拂曉的表情冷冷的。

“看到她的時候,我總是會想到周晚照。”聶韜成說:“抱歉,我沒能為她做些什麽。”

周拂曉怒了,一把揪著他的領子:“你覺得一句抱歉我就會放過你?”

聶韜成很平靜:“我隻是不想讓你太難過。”

周拂曉一拳揮了過去。聶韜成也沒有躲,被他直接打得偏過頭去,半邊身體歪在了椅子上。

本來他們倆在操場外單獨坐著就已經很紮眼了,旁邊全是晨跑早操的學生和教官,周拂曉都沒來得及收回拳頭,已經有教官跑過來拉他,將他和聶韜成扯開距離。

周拂曉還緊緊攢著拳頭,怒目以對。有教官的拳頭砸向他,還有人狠狠踢他的膝蓋讓他跪在地上。他也不掙紮,老老實實就跪下了,隻是不低頭。

聶韜成挨了他一拳好像也不生氣,站起來理了理衣領,淡淡地說:“送去禁閉室。”

於是文化課也不用上了,進了禁閉室就開始睡覺。反正昨天晚上沒睡,正困著。

一覺睡到中午,還是有人送飯過來開門才吵醒了周拂曉。送飯的一聲不吭,把一個飯盒扔下,門又關上了。周拂曉摸著黑把飯吃了,倒頭繼續睡,他本來還想等聶韜成過來“上刑”,畢竟自己這次是真的把人打了,對方如果要麵子想著“回報”他一下也可以理解,但最後聶韜成也沒出現。

到了下午太陽光開始減弱的時候,禁閉室的門才又一開,告訴他可以走了。

他迷迷糊糊也不知道具體的時間,幹脆去飯堂等晚飯,在飯堂裏碰到了英語老師翁鈴子。

翁鈴子在角落裏的桌子上做PPT:“怎麽不用去上矯正課?”

周拂曉說:“剛從禁閉室出來,您怎麽在這裏備課?”

翁鈴子笑一笑:“辦公室太吵了,想找個清靜點的地方。”她把筆記本電腦旁邊的一盒巧克力給周拂曉:“拿去吃吧。別給別人發現就好了。”

周拂曉很喜歡她,接下了這份好意:“謝謝。”

還沒到飯點,師生倆就坐著有一搭沒一搭聊天。周拂曉看著翁老師的PPT,由衷地讚美這個PPT比聶韜成做得好看太多了。

“我是學設計的,沒有可比性啦。”翁鈴子替聶韜成解釋。“聶哥雖然起步晚,但他很努力的。”

周拂曉注意到她談及聶韜成的時候,情緒是開心的:“他來這裏不久?”

翁鈴子點頭:“我們同一批招聘進來的,來這裏都還不滿一年。”

周拂曉眉毛微皺:“他去年才來學校的?”

“去年10月,他能力很突出,畢竟以前當過兵,有氣勢,而且管學生也有一套。”

“我看到了他辦公室那堆獎牌,好像都是以前當兵的時候獲得的。”

“對,學校當初找他就是因為他真的當過兵。”

“他一來就是總教官?那以前的總教官呢?”

翁鈴子想了想,才說:“我也不太清楚以前的情況,但是聽說,以前學校出過事,經曆過一段時間停招整改,當時的總教官因為連帶責任就被辭退了,所以位置就空出來了嘛,學校後來重新開學,就到處找人,最後決定了是他。”

周拂曉對她眨眼:“你不會喜歡他吧?”

翁鈴子臉一紅:“沒大沒小,老師的事情也敢問。”

“確實帥,喜歡也正常。”

“是……有過一點點心動啦,不過現在沒有了。現在就隻是同事。我很敬重他的。”

“為什麽現在沒有了?”

“他說他不談工作戀愛。這年頭誰信這種理由啊,不過我對自己的樣子也有自知之明啦。”

周拂曉覺得她是心慈貌美:“他配不上你。你要有信心。”

翁鈴子被他哄開心了:“我知道你們覺得他很可怕,不過他私下裏人很好的。同事有什麽小困難他也會願意幫忙,也會經常幫我。唉,你知道,他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自己決定的,上頭還有領導、有家長給他壓力,他也有難處的。你就諒解諒解他吧。”

能夠得到翁鈴子這樣的辯護,周拂曉相信聶韜成有過人之處。

隻聽翁鈴子繼續說:“要不是聶哥,其實我早就辭職不幹啦。我不是學美術的,也沒有教師經驗,我是學界麵設計的——估計你也不知道是什麽,這麽說吧,它其實是個計算機專業,美術隻占一小部分。我應該去互聯網公司的,但我學曆太低了,隻有中專……”

“總之現在專業也不對,前途也不好,但聶哥勸我,如果這裏少了我一個,孩子們會更加難過,我在這裏,即使教不了多少知識,對孩子們來說起碼有個安慰,有點精神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