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怒火
比起衛重霄的深沉,淩潭這邊則顯得輕鬆多了。他每天依然踩著點哼著小曲踏進簽派室,除了臉上有些過敏留下的紅印子,風采依舊。
正當何小之為這種灑脫而詫異時,就被眼尖的淩潭抓了個正著。
淩潭直接叫住了她:“誒何小小,我正找你呢。”
“啊淩哥。”何小之站住腳。她剛被衛重霄數落了一番,儀容儀表不合格,技術又被他打了不及格,現在心情很不美麗。
“走走走,邊走邊說。”淩潭輕輕地推著她,把她帶出了簽派室。
何小之腦袋上冒出一堆小問號:“我..我一會還得跟衛前輩上機呢...”
要是晚了一點他又得罵我。何小之心中OS。
淩潭嘴角噙著一抹神秘的笑:“好消息,你不用忍受他的冷暴力了,今天你跟我走。”
“啊?”
“給你開個福利。”淩潭推著她往停機坪去了。
何小之的小問號已經快把臉埋了。直到在飛機機身旁遇見了陳德明,她才知道她淩哥到底在玩哪出。
“這是你說挺有天賦的那個學員?”老牌飛行員這樣問道,愣是把何小之弄得很不好意思。
淩潭點了點頭,陳德明又問道:“跟她說行程了嗎?”
淩潭這才做賊似的把手中的flying plan塞給何小之,引來老前輩的一聲輕笑。
何小之一眼掃到了目的地,眼睛瞬間亮了起來:“D...DCY?”
“嗯哼,稻城亞丁,沒去過吧?”
何小之:“沒沒沒有!”
淩潭一拍她肩膀:“我特意換了個班,又把你從姓衛的那裏借過來。怎麽樣?福利不錯吧?”
何小之瘋狂地點頭。
“那趕緊準備吧,這趟可能後天才能回來。”
何小之恨不得一蹦三尺高。
稻城亞丁機場,世界上離天空最近的機場,建在海拔超過4000米的海子山上。作為高高原機場,執飛這個機場的飛機需要對壓力平衡係統做很多改造。
稻城亞丁被稱為“水藍色星球上的最後一片淨土”,處於靜謐空曠的冰川中,給人遺世獨立之感。
機場的建設十分貼近自然,當然在飛行過程中會看到許多令人難以忘懷的風景。
何小之平時跟著衛重霄,國內外大城市也算飛了個遍,看過各種機場的繁華,但如此這樣飛高高原卻從來沒有過,所以是超級驚喜的。
高高原飛行的要求會更高,一般會要求有高原運行資質的雙機長掌舵。這種航線比較特殊,所以何小之能跟著他們上機,真的是淩潭給她的福利了。
所以上機時,何小之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格外的興奮,期盼和欣喜簡直要從眉梢溢出來。
陳德明在機長座,除了飛行標準喊話之外的廢話一句不說,眉眼嚴肅到有些刻板。仔細看的話,衛重霄身上那股嚴苛古板的勁兒,和老陳如出一轍。
直到馬上就要降落,何小之已經忍不住往窗前湊時,陳德明才開了口:“年輕人運氣還挺好。高原天氣多變,我飛十次可能有八次都有霧,根本看不清底下的風景。今天正好讓你碰上了。”
何小之輕輕地應了一聲,魂都已經跑到外麵去了。她看見蒼涼空曠的冰川,格聶、肖紮、克麥隆三座神山在雲層中若隱若現。他們飛行於其間,顯得格外渺小。
淩潭透過擋風玻璃,遠遠地望向那片純白的世界。隻覺得自己的喜悅之情也被何小之勾了起來。就好像回到了幾年前,他還是那個追逐夢想的純粹青年,看見腳下的風景,會抑製不住地心跳加速。
飛行不比旅遊,不能想在哪裏停留就在哪裏停留。他們隻在稻城亞丁呆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要飛。何小之隻來得及在機場專門修建的觀景台上照了幾張照片,又稍微欣賞了一下稻城亞丁機場頗具特色的飛碟形航站樓。
不過她已經很滿足了。
作為飛行員,在她眼裏,機場就是一座城市的名片。不管到哪裏,最先見到的都是機場。而她每到一個機場,看遍了它的每一個角落,就仿佛有了征服這座城市的滿足感。
“淩哥,真的謝謝你,一直想辦法讓我開心。”快要在穆安落地時,何小之這樣說道。
“不僅僅是想安慰你,”淩潭說道,“比起客艙的小窗戶,是不是在駕駛艙才能看見更好的風景?”
何小之點了點頭。
淩潭繼續說道:“總有一天你也要坐在這個位子上。你就得明白,既然你看見了更多的風景,你就得承擔更多的責任。”
一旁的陳德明輕輕頷首,何小之默默把這話記進了心裏。
下機時淩潭把外套脫了搭在肩膀上,一邊往航站樓走去一邊說:“我看了你的實踐考核成績,你的專業技術是過關的,隻是心理素質太差,的確地麵訓練和真正上機是不一樣的。不過別擔心,慢慢來吧,考核有兩次機會,你還沒失敗。記住飛行是一門藝術,得自己琢磨。”
陳德明則笑道:“最重要的是別妄自菲薄,小姑娘,比起你淩前輩當年,你已經好很多了。你且看他,就知道自己的未來什麽樣子了。”
淩潭誒呦了一聲:“您瞧您怎麽還扯上我了呢。”
陳德明嗬嗬一笑:“沒想打趣你。”他又一拍何小之的肩膀:“去吧。我也會一直關注你的。”
何小之笑彎了眼,像個領了糖的小孩子,心滿意足地跑走了。
“你好像很在意這個孩子。”陳德明抱著手臂,看著何小之的背影問道。
“年輕麽,”淩潭輕輕地說道,“她總讓我回想起當年我的樣子,就愛把夢想掛在嘴上。我想推她一把,如果看見她實現了夢想,我也會很開心,畢竟......”
他下意識想去摸手上的戒指,但是卻不意摸了個空,隻能訕訕地收回手。
“畢竟我自己已經不成了。”
陳德明長歎一聲,沒有糾正他的話,隻是有些出神,仿佛想到了曾經當他教員的那些日子:“那也總有個坎要過。人和人不一樣,她和你也是不一樣的。”
淩潭微微垂下眼眸:“沒什麽不一樣的。不過都誌在藍天罷了。”
他們站在停機坪的盡頭,看著一架架飛機從跑道上滑跑起飛,然後融入那片深不見底的天空。
陳德明一愣,旋即笑了起來,連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你說得對。我家閨女和那孩子差不多大,若她也能有這般誌氣,也能成些氣候。”
淩潭低下頭,輕輕地笑了一聲。
“我走了,你也回家休息休息吧。關於你的事,我多告誡你一句,成與不成,在你自己。凡事毋心急,毋自亂陣腳。”
淩潭目送著他離去,驀地低下頭,把手搭在欄杆上,靜靜地看著機場的人來人往,滿眼繁華。
他微微揚起臉,看著遠方在藍天中舒卷的白雲,眼神中含著萬分溫柔,仿佛凝視著放在心尖上疼愛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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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重霄有點頭疼。
他現在站在飛管部的辦公室門口,被陳德明堵了個正著。老陳臉上帶著慈祥又微妙的笑容,激的衛重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就在不久之前,衛重霄剛從通遠回來。他還在感歎那座城市的山清水秀樸實無華,就在這時候,航司裏已經傳的人盡皆知的小道消息鑽進了他的耳朵。
淩潭被人舉報了,那人寫了匿名信投到管理部,斥責他作為機長,帶頭行不良之風,對待飛行任務態度散漫。
如若這樣便還罷了,這人明顯是看淩潭不順眼,要把他從受雲際器重的高位上拽下來,所以言辭激烈,甚至無事生非,說他私生活不檢點,私交混亂。
衛重霄本來沒想管這事,因為他正在氣頭上,和淩潭一點都不想再有交集,索性當做沒看見。
本來淩潭的為人處事就容易讓人非議,結果這信一出,事就有越鬧越大的趨勢,傳的沸沸揚揚。多少已經開始影響到淩潭的職位和聲譽了。
這事兒本來就是捕風捉影,再鬧下去怕不可控製,衛重霄便也想遞封信給飛管部,給淩潭做個擔保。
這不,他還沒進辦公室的門,就撞上了陳德明。
陳德明問他:“我剛去跟他們說了一下關於淩潭的事,你來幹什麽?”
衛重霄忙把拿著信封的手背到身後:“我有事來...嗯,我來交何小之的測評表。”
陳德明一臉小兔崽子別想瞞我的表情:“你什麽時候也說瞎話不帶眨眼的?你也是為淩潭的事來的吧?”
衛重霄的臉微微一紅,十分不好意思地把手又拿出來:“我......”
陳德明直截了當地問:“你不是也一直對淩潭的為人處事有意見嗎?為什麽還要幫他?”
他見衛重霄沉默,又一針見血地指出:“你這是假公濟私了吧?”
“我沒有...我隻是單純覺得淩潭的能力足以......”
這話他沒說完,因為分明連自己都騙不過去,隻能認命地閉了嘴。
“別狡辯。以你的性子,他們傳的那些流言根本就進不了你的耳朵。這回你倒把每句話都聽進心裏去,還較上真了,無非就是因為一切流言蜚語都指向淩潭,你擔心他,對不對?”
衛重霄繼續沉默。
“我希望你認清自己的內心,跟他把話說開,這樣對你們兩個都好。”
陳德明歎了口氣,沒想繼續戳他的心,隻是把話挑明就先行離開了。
陳德明想告訴他什麽?
無非是他根本就放不下淩潭。
他說不清楚自己究竟看不慣這種汙蔑行為,還是真的害怕淩潭丟了工作被別人辱罵。
在淩潭做了那些事後,他為什麽還是放不下他。
衛重霄心裏憋了一股火,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誰的氣。
他在辦公室門口站了許久,眸子裏像藏著一潭深不見底的淵。不知何時才動了動身子,把手中的信封一撕兩半,扔到一邊的垃圾桶裏,動作一氣嗬成,毫不猶豫。
就在這時他聽見身後傳來的腳步聲,那是皮鞋踏在地上發出的脆響。
衛重霄心裏突然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
不會這麽巧吧?
“你......”淩潭站定在幾米開外,試探著開口道。
衛重霄轉過身,眼神如刀一般劃過那人,渾身上下像剛從冰窖子裏撈出來似的,盡是冰冷。
“我剛碰上老陳,真巧,又碰上你了。”
淩潭其實看見了衛重霄撕東西扔東西的全部過程。憑他的聰明,他完全能猜出來衛重霄這是要幹什麽。
淩潭說:“你其實不用幫我跟上頭解釋什麽......我自己可以處理好的。”
這一句話簡直點燃了衛重霄積攢的所有怒氣。
“對,是我多管閑事,”衛重霄冷笑一聲,“你多能耐啊,當然能處理好,大不了就辭職麽。天天飛來飛去的多累啊,天高任鳥飛,有的是讓你施展的地方,所以幹嘛在乎區區一個機長的位子呢?”
他語氣裏的譏諷不加任何掩飾。淩潭一怔,不自覺地咬住了下唇,手緊緊地交握在一起,指甲都掐進肉裏。
但是他臉上卻絲毫沒將那股局促展現出來,反而像是賭氣一般反擊了回去:“對,我是不在乎。就像他們說的,我在哪裏工作,做什麽工作都無所謂。”
衛重霄身量很高,隻是站在那裏就給人一種壓迫感。平時隻是話少,讓人覺得沉穩。一旦他真生起了氣,那狹長的眸子裏帶著幾分凜冽,在言語之間可以把人生生壓垮。
衛重霄往前幾步揪住了他的領子,從喉嚨間發出的聲音仿佛是在低吼:“對,你是很無所謂。所以現在我搞不清楚,四年前說走就走的人是你,現在抓著我不放的人也是你。我到底有什麽值得你如此留戀的?你要追求刺激也罷,有的是好情人供你選擇。”
“......”
淩潭有些失神,平日裏的花言巧語失去了用武之地。直到如今他才明白,他並不知道該怎麽麵對盛怒的衛重霄。
而發火的人此時似乎找回了點理智,收回了手,聲線平靜下來,敘述著事實:“我前幾天飛了通遠。在那裏碰上了一個朋友。”
“說來很巧,我的那位朋友也是通遠航空的機長,我就讓他幫忙打聽了一下,”衛重霄深深地看向淩潭眼底,“他說,通遠航空從未有過什麽姓淩的機長。”
機場那麽大,他沒見過我也是情理之中啊!淩潭想這麽回答。可是看見衛重霄淩厲的目光,知道說什麽都沒用了,隻能生生憋了回去。
衛重霄難掩失望,一字一句地質問道:“所以,你到底跟我說過幾句實話?”
淩潭有點不知所措:“我...我是家裏...”
衛重霄直接打斷了他:“你不用說了,我不想知道。”
“說真的,我很不喜歡你那種什麽都無所謂的態度。多注意著點吧,鬧的飯碗都丟了,可沒人能救的了你。還有,我沒有時間沒有精力陪你玩戀愛遊戲,麻煩你還像四年前那樣,頭也不回地離開我視線裏,可以嗎?”
說完他就擦過淩潭的肩膀頭也不回地走了。
淩潭呆呆地站在原地,那一瞬間什麽反應都做不出來,頭腦一片空白。不知站了多久,心痛才後知後覺地鋪天蓋地湧來,鑽進每一分骨縫。
他渴望衛重霄的擁抱與親吻,渴望一切觸碰,渴望得到那人從不顯山露水的溫柔。這種渴盼從四年前他轉身的那一刻起,無時不刻在血管中叫囂。
淩潭伸出手,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抓住什麽人,事實上他已經連衛重霄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原來追逐一個人的背影,是這樣痛啊。
他當時就留給了衛重霄這樣一個背影嗎?
淩潭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一抹紅印旋即浮現在白皙的右臉上。人卻脫力般蹲了下去,將臉深深地埋在雙臂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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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重霄徑直去了停車場,一腳油門卡著超速的線回了家。
他真的很久沒有這樣著過急,直到滿腔怒火被發泄的差不多,衛重霄端坐在陽台自己的專座大藤椅中,揉了揉太陽穴。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火氣那麽大。好像對淩潭所有的不滿都在一瞬間爆發了出來。
或許是從那次備降後的爭吵開始,又或許從四年前不歡而散的分離開始,淩潭的所有花言巧語在他眼中都沒了顏色,隻剩下一副冠名以“冷漠”的外殼。
但是剛剛他分明在淩潭那張不可一世的臉上看見了一抹窘迫與一閃而過的...受傷。
為什麽鬧到頭來好像無理取鬧的是他,而淩潭才是那個無辜的受害者一樣。
衛重霄從一旁的小桌上拿起一枚戒指,放在手裏端詳。這素圈和淩潭的那個一模一樣,外側刻著“W&L”。
他想起淩潭買這對戒指的時候,還特意笑嘻嘻地跟人家店員說“一定要把字母刻在外麵,刻裏麵哪兒還有意思,我得天天看著才行。”
剛才看見淩潭時,他雖然在氣頭上,但也注意到了一個細節。
淩潭把手上的戒指摘了。
是怕被別人看見,讓流言蜚語牽扯到他身上嗎?
衛重霄把戒指放回桌麵,又順手拿起桌上放著的一張便簽。
這個是何小之剛給他的。那個女孩怯怯地雙手捧上這張小小的紙,一邊說:“前輩...這個是您那天給我的巧克力裏夾的紙,我看像是手寫的...所以還是拿給您...”
小紙片上寫著兩行英文,是十分飄逸的花體字。
Tell me your story, I will tell you mine.
Sing me your song, I will follow line by line.
和我講講你的故事,我也會告訴你我的。
給我唱唱你的歌,我會跟著輕輕和。
衛重霄輕輕皺了皺眉,把紙揉成一團拋進了垃圾桶裏。然後打開玻璃門邁進客廳,把身上的製服換下來丟進衣簍裏,換上一身休閑裝,拎起桌上的車鑰匙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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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和後文出現的英文歌詞都出自電影《薩利機長》的插曲《Flying 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