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家
要是細細算起來,衛重霄也有快一個月沒有回父母家了。當他按下門鈴之後,居然盯著門上的福字走了會神。
他恍惚地想,為什麽這些年來他從未聽淩潭提起他的家人。
“誒,終於到啦!”開門的是衛家大姐,手裏還牽著個活蹦亂跳的小孩。
“舅舅!”小女孩用奶音喊道,一邊伸手去扯衛重霄的衣服。
“讓我看看,小樹最近在幼兒園有沒有乖乖聽話?”衛重霄先跟坐在沙發上看報的老衛打了個招呼,然後一把將小孩兒抱起來,在空中悠了幾下,逗得她咧著嘴直傻笑。
“小樹當然有!舅舅你快陪我玩呀!”衛重霄想把她放下來,結果小孩愣是抓著他的衣領不撒手了。
衛重霄笑了:“舅舅得去幫姥姥做飯呀,你先自己玩一會好不好?”
衛向雲把跟八爪魚一樣掛在衛重霄身上的小樹薅下來放在地上,一邊說:“幫媽做飯就別想了,我剛被趕出來。”
話音剛落,衛重霄已經拉開了廚房的門,腳還沒邁進去一步,果不其然就被他媽給轟出來了。
衛母正在和麵:“都別來給我添亂,這個家裏除了我沒人包的餃子能吃!你們一個個的,廚藝都繼承老衛,簡直慘不忍睹。”
看報的一家之主老衛終於將報紙拿低了點,小聲嘟囔了一句:“我覺得我包的挺好吃的。”
衛向雲聽見了,一臉嫌棄地給她的老父親插刀:“您可算了吧。我覺得媽說的挺對的。可是咱們包的雖然不色香味俱全吧,但最起碼還有個餃子樣兒呀。”
她指指衛重霄,臉上嫌棄的表情更甚,恨不得沒有這個弟弟:“但是這位老兄,往餃子餡裏放了小半瓶醋,導致她姐我那天到底沒有吃到餃子!真不知道是什麽想法。”
衛重霄猝不及防被揭了黑曆史,臉微微一紅,便被小樹拽著去裏屋玩了。
衛重霄意外地跟小孩子很玩得來。小樹雖然是個女孩,但是淘氣起來別說跟男孩比了,跟猴子比還差不多,在家裏上躥下跳,就沒有消停的時候。
“我姐夫呢?”他見衛向雲也跟了進來,便問道。
“出差了,過幾天回來。”
“舅舅舅舅舅舅,你上次答應給我的,給我的大飛機!我要大飛機!”小樹手舞足蹈地在**蹦,向衛重霄喊著。
衛重霄從包裏拿出一個不帶棱角的卡通飛機玩具遞給小樹,小孩立刻歡天喜地地拿去玩了,都不帶看她媽和她舅一眼。
衛向雲“嘖”了一聲:“不愧是帶著老衛家基因的孩子,不會以後跟咱媽一樣當個乘務長吧?”
衛重霄輕輕一笑:“你怎麽知道她不能跟咱爸一樣當機長呢?”
衛向雲一怔:“女機長呀?”
“女機長怎麽了?”衛重霄想到了某又呆又蠢的準學員,“飛行麵前不分男女,男孩能做的女孩一樣能做。小樹以後要是有自己喜歡的事,就放心讓她去做吧。”
衛向雲點點頭:“這是肯定的啦。”
衛向雲在一家私企上班,她是這個家裏唯一不在民航係統內工作的人。老衛不用說,一輩子飛在天上,退休後還當了好幾年地麵教員。衛母是曾經的“民航一枝花”,既有顏值又有能力,她和老衛是特別令人羨慕的夫妻檔,一個開飛機,一個當乘務長。
“你過來,我有點事跟你說。”衛向雲看自家熊孩子還算安分地研究著小飛機,向衛重霄揮揮手,自己先一步進了陽台。
“你也老大不小了,還不給爸媽找個兒媳婦?爸媽雖然嘴上不說,心裏也著急呢。”
衛重霄沉默了片刻。衛大姐看他不說話,以為他還在犯倔,又勸道:“不是非逼你領個女孩回來。問題是你跟爸媽說了你有...男朋友,爸媽雖然氣的夠嗆,最後也接受了,媽還說讓你把人家孩子帶回來吃頓飯。結果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就說你倆分了。你覺得爸媽現在心裏什麽想法?”
衛重霄動了動嘴唇,但最終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衛向雲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看的衛重霄心裏直發毛,良久衛向雲看著弟弟那張表情淡然的臉,歎氣道:“你從小就聽話懂事,從來沒惹過什麽麻煩,比你姐我還老實。之前你都快三十了還不談戀愛,我還擔心你是不是在與人交往上有什麽問題。結果呢,結果你給我悶聲幹大事兒呢。唉...到底是個什麽人哪,我那麽理性一個弟弟,怎麽能給迷成這樣?”
衛重霄緊緊抿著嘴唇,似乎像是暗自做了什麽決定,一字一句斬釘截鐵道:“姐,你和爸媽都別擔心,我不會隻顧事業不管家庭,這個問題我會好好考慮的。”
衛向雲還是不太放心的樣子,打量了他幾眼,姑且還是點點頭相信他了。
“吃飯啦!屋裏麵那兩位!趕緊把孩子帶出來趁熱吃餃子!”這時衛母在屋外喊道。
衛向雲擦過他的身側,像小時候一樣拍了一下他的腦門兒,領著小樹吃飯去了。
衛重霄其實很明白父母的意思,他們其實已經很縱容他了。不管是男是女,他們隻是想讓他趕緊有個伴。
餐桌上衛母也不止一次地提起這個話題,她裝作不在意地往嘴裏塞著餃子,一邊說:“咱們兒子還是找個穆安本地的姑娘好,這樣家都離得近些,彼此好有個照應,我們見親家也方便,你說是不是啊老頭子?”
老衛慢條斯理地拿了張紙巾擦嘴:“孩子們的事就讓他們自己折騰去吧,咱們兩個老掉牙的哪裏懂現在年輕人那一套。他們隻要能好好過日子,我不在乎我兒媳婦是哪兒來的。”
衛大姐心想,您是不在乎兒媳婦兒從哪來,問題是您兒子能給您再領個姑爺回來啊。
衛母還不滿意,沒吃一會兒又不斷旁敲側擊:“我前幾天上機場,看你們現在的乘務部小姑娘,誒,一個個都漂亮的像天仙兒似的。”
老衛清了清嗓子,成功地截住了老婆子的話頭:“是麽?我怎麽覺得沒一個有你當年好看。”
衛向雲翻了個白眼。
衛重霄向老爹投去了感激的眼神。
小樹則尖聲叫著:“姥姥最好看!媽媽最好看!”
衛母樂的忘了自己要說什麽,寵溺地在小樹頭上揉了一把。
一家人熱氣騰騰地吃完飯,收拾完碗筷,時間其實還早,但是窗外烏雲密布,似乎在醞釀著一場大雨。衛重霄和老爺子坐在沙發上聊了聊近期的工作情況。
小樹沒過一會兒就犯困了,衛母就讓閨女趕緊帶孩子回家睡覺,一會兒怕是要下雨。她娘兒倆是坐公交來的,於是衛重霄便也跟她們一起走了,正好送她們回家。
“你們倆都是啊,注意保暖,注意休息。”衛母往衛重霄包裏塞了一袋餃子,還有一堆其他零零散散的東西。
“記住了,每一場飛行的安全都不可小覷。”衛父則站在門口,沉聲囑咐道。
衛重霄點點頭。每一次的分別父母都要叮囑他這些,而每一句他都有好好聽進心裏。
把衛向雲和小樹送回家,衛重霄獨自坐在車裏,迎著漸漸變大的雨點穿梭在車流之中。他一手把著方向盤,打開了雨刷。在自家街區等紅燈時,他看見過馬路的行人中,有一個穿著整齊,身量頗像淩潭的人。隻是那人走的飛快,帽簷壓的很低,遮去了大半張臉。
也是,淩潭怎麽可能會在這兒。
衛重霄有點出神。直到後麵的車用喇叭催他,他才回過神來。
他剛才在想衛向雲的話。
說來他也真的三十二了,天天嘲笑裴弘是個大齡剩男,他自己又何嚐不是。
可他總是不由自主地避開這個話題,就好像...好像在等著什麽人一樣。
衛重霄想,自己應該是個理想主義者。回想起來,當初對淩潭動心,也是為淩潭身上那股衝勁所吸引。那時那個人是多麽閃亮耀眼,驕傲的如同天之驕子般。
可到頭來,衛重霄發現那不過都是那人的偽裝罷了,他所珍愛的一切,在淩潭眼裏什麽都不算。他捧在心頭的寶貝,淩潭可以拿過來隨意摔碎。
的確,衛重霄自己很清楚,他從小到大就沒談過戀愛,他眼裏隻有那片天空。好不容易對一個人動了心,到頭來還是落了空。他也頭一次感受到人被感性支配的痛苦,那種癡心錯付的感覺真是讓人很不好受。
三十來歲的時候,他頭一次栽了個跟頭。不過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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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回家看望父母,可是有的人傷了心都沒家可回。
就在衛重霄回家的同時,淩潭正坐在雲上酒吧的一個角落,軟綿綿地趴在桌子上,像被抽幹了魂兒一樣,搖著手中的紅酒杯。
他仿佛無路可走。想要找個能讓內心平靜下來的地方稍作休憩,好像也隻有這裏可以來了。
北城區的租房雖然挺好,那在他心中也不算是家。通遠也早就不是他的家。
房子沒了,家沒了,家裏的人也都沒了。
曾經在乎的,渴望的,引以為恥的,全都已經離他而去。
唯有那片天空還是記憶中最初的模樣。
淩潭總覺得,他是撐著一張華美的皮,讓所有人都覺得他事業有成,風流倜儻。其實內裏早就已經被蛀空了,一片荒蕪。
他獨自一人在外奔波了七八年,那種遊子煢煢孑立的孤獨感一直充盈於心,仿佛整個人都遊離在喧鬧的人群之外。
窗外的烏雲在密密聚攏,昭示著暴風雨的來臨。黑壓壓的一片厚雲遮蓋住了藍天,也在他心上蒙上了一層陰翳。
淩潭早接到了機場因雨取消航班的消息,明天會有一天假,但是他一點也不覺得開心。
“你怎麽躲這兒喝酒?”
傍晚酒吧人並不少,似乎大家都不想在即將到來的暴雨中被淋成落湯雞,樊盛忙了一陣才發現了窩在角落裏的淩潭。
淩潭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是很想說話。
樊盛於是坐在他的身邊,勸道:“有事別自己憋著,跟我說說,沒有關係的。”
“唔...你說,為什麽烏雲總是黑沉沉的,很低很低的樣子,但是我平時飛在天上看那白雲,卻覺得很遙遠,好像怎樣都不能觸碰到它。”淩潭的指尖敲在酒杯上,發出當當的脆響。
樊盛敏銳地發現,他握住杯子的手指上空空如也。他把戒指摘了。
這是...遇到什麽情感危機了?
“紅酒也不能這麽灌吧,你不是沾酒就醉嗎?”樊盛微皺了眉,拿起他手邊的紅酒瓶放到遠處,“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偶爾情緒不高而已。誰還沒有那麽幾天呢,哈哈哈。”淩潭幹笑幾聲,搞得樊盛眉頭皺的更緊。
淩潭舉起玻璃杯,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然後杯子也被樊盛生生從手中奪走了。他倒不惱,索性支著下巴發呆,眼神迷茫。
他好像...有點喝大了。
“......”
樊盛是個不善言辭的人,當然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人。
“他是個君子...我知道他有那個能力,隻要他跟上頭知會一聲,輕輕鬆鬆讓我滾蛋。可是他沒有。他那麽看不慣我,明明有各種辦法可以讓我不好過。可是他就是沒有。”
淩潭兀自絮絮說著。
“他偏偏就選擇了最讓我誤會的那一條路。”
“真煩。”他突然抬起頭,對著樊盛笑了一下,眸中倒映出吊燈絢爛的光芒,仿佛流光溢彩。
樊盛依稀記得,就在前不久,淩潭剛回來的那個晚上,雲際那一撥人在這裏聚會時,淩潭就站在這裏,滿臉笑意,跟衛重霄說著話。然後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他杯中的紅酒。
可他分明是不開心的。樊盛想。
淩潭這個人,真的沾酒就醉。
有些人喝醉之後撒酒瘋,有些人借著酒勁把牛皮吹到天上去,有些人醉了之後愛講大道理。偏偏淩潭這幾樣都不占。樊盛深知這件事。
別人說醉話不能聽,淩潭是隻有喝醉了的話才能聽。
當他被酒精麻痹了神經,才會無意識地向別人傾訴自己的心裏話。
淩潭繼續說道:“我們航司那個小姑娘,跟我說她覺得機場是最不像職場的地方。這裏沒有那麽多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但是我沒跟她說,我覺得不是,這個世界上哪有純潔的像童話一樣的地方。如果你晚點率太高,你就要被扣工資,你還要麵對奔波中焦慮的乘客。有時候我都在想...在想我選擇回來,選擇再試一次,再去招惹他,到底是不是對的。”
“就前幾天,我下班在機場邊兒上看見一個姑娘欺負另一個姑娘,那話說的別提多難聽了。我上去攔了攔,結果呢?結果人家反手就是一個舉報,隨隨便便把鍋往我頭上扣,這是看我多不順眼啊。”
樊盛追問道:“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沒事兒,你別多想啊。”淩潭慢悠悠含含糊糊地說道,好像是醉的差不多了。
樊盛知道問不出來,也就不再問。他放慢了語速:“我想,在信仰的路上走到最後的人的確不多,但不代表沒有。我就是中途離開的一個,當我脫下那身白大褂時就結束了。但我知道你跟我不一樣。”
淩潭的眼神依然很茫然,似乎都聚不了焦。
樊盛堅定地說:“你前不久剛告訴我‘不到最後你也不知道你的決定是對是錯’,現在我把這句話還給你,我相信你會走到最後,你愛的人會理解你,你會和他一起在雲上飛翔,一切都會像你最初所憧憬的一樣。”
“會的嗎?”淩潭小聲地問道。
“會。”樊盛說的無比懇切,“你的父母,你哥哥,都會在天上默默地看著你,保護著你。”
聽見這句話,淩潭突然心口一酸。眼眶中幾乎被激出了淚意。但他玩命地把淚水往肚子裏咽。
樊盛還沒再說話,酒吧那頭突然有個女聲喊道:
“老板!新進的這種果酒賣多少錢啊?”
“你先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他跟淩潭交代了一句,就往吧台走去了。
等他說了沒幾句話再回到這個小角落時,卻一愣,那個空****的椅子上早沒了人影。他往門口看去,正看見淩潭匆匆地往遠處走。
他看看那愈發黑沉聚攏的烏雲,想問“你去哪兒?”話到口頭又咽了回去,繼而大聲喊道:“淩潭!拿把傘再走!”
“不用了!”淩潭隻是微微側頭,嘴角咧起一個小小的弧度。光影勾勒出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樊盛一時看的失了言。
樊盛目送著他走遠,天上突然閃過一道白光,隨即雷聲便轟轟而來,雨點開始淅淅瀝瀝地落下。
他站在門口,細不可聞地輕歎一聲。
今年的雷雨真是來的格外的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