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 考校
◎十日後,正好休沐,我來考校你◎
這段話任誰聽來都是言辭懇切,但落在太子殿下耳中僅剩下兄長和夫家兩個詞。
太子殿下食指輕點著幾案,輕皺了下眉,胸中有些煩悶又不知究竟何處煩悶。
最後他垂下眼,看著下首捧著茶盞的蘭時,小姑娘長大了些,也還是他看著長大的小姑娘,寬她心道:“你不必如同一般閨閣女子一樣操心婚嫁,也不必四處奔走,大涼四境都會感念衛國公府。”
衛國公家女兒,想嫁誰嫁不得?
且衛國公府為了大涼,舉家紮根北境,家中兒郎大半為國捐軀,這樣的大義,自是人人感念。
“我當然信殿下的。”
蘭時笑得明快,太子殿下覺著自己的煩悶都被驅散了些。
許是最近都在大慶殿聽政久了,聽到的每句話他都要琢磨背後有無深意,如今同蘭時說話不用防備才輕快些。
由是對上蘭時,更溫柔了些,“下次你有什麽事,可以直接同我說,不必另想法子,如同今日,其實不用尋那沈相子,我自能令你參加爭標。”
蘭時乖巧點頭,這是真的,無論前世今生,她所求,太子殿下都允準了。
隻有愛她一事,她從未提起過,也不曾謀求過。
如今,她什麽也不預備請求,她心中所求,她要自己去實現。
馬車一路行進了宮,太子殿下能坐著車駕一路回東宮,蘭時卻沒法子做馬車到仁明殿。
在東宮門口與太子殿下道別。
臨別時,太子擋在蘭時身前,低頭說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①”
蘭時不明就裏,但還是如往常一樣接道:“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②”
得到回應的太子殿下很滿意,“課業倒是還沒退步,今日考你這一闕,是要你記得,女兒家也不必每日琢磨將來嫁個何樣的夫婿。書中自有顏如玉,明日我再來考你。”
嗯?
她幼時所學,的確大半都由太子所授。
可如今,哪怕不算前世壽數也十六了,平常人家家裏的小娘子早就相夫教子了。
她如今還要被考校課業?
她方才說了那麽多,好不容易讓太子殿下忘掉了她同沈初霽熟識的那一茬事。
究竟是哪句話說得不好,引得太子殿下覺得她詩書全忘?
蘭時可不願意再多和太子殿下接觸,她心底還沒徹底放下呢,這若是接觸多了,她又要嫁給他可怎麽好。
蘭時低眉順眼,迂回地想法子,“殿下您都隨陛下聽政了,還來考校我多耽誤時間,不若我尋兩冊書卷,自己研習。”
太子殿下勉強認可,著人捧著他日前才讀完的《資治通鑒》與《古文觀止》出來,“一本知新,一本溫故,既是要研讀,那就盡量讀細些,十日後,正好休沐,那日我來考你。”
蘭時那說不出話來的模樣太明顯,太子殿下透出一點笑意,夜色漸深,沒人瞧見。
太子殿下收斂神色,背過手去,一本正經地囑咐:“那繡活香篆熏香插花一類,就先莫要研究了,這放空腦子的活兒,做了容易胡思亂想。”
不然她在仁明殿待得好好地,琢磨未來夫家做什麽?
蘭時不欲多做糾纏,行禮達了個是。
想從內侍官手裏接過書,趕緊回仁明殿去。
太子殿下大手一揮,“我隨你同去,給母後請安。”
轉頭吩咐捧書的內侍官,“常保,跟上。”
蘭時若是此刻還沒看出太子殿下的刻意,那都枉費她與太子殿下相伴一生的時光。
雖然她不知太子殿下為何如此,但直覺不是這不是什麽好事,因此亦步亦趨跟在太子殿下身後,一言不發。
二人一同到仁明殿時,正用晚飯的皇後娘娘吃了一驚,“怎的一道來了,硯書添筷。”
他們二人都是自幼養在皇後膝下的,三人一桌用飯的時候是最多的,如今太子入朝聽政,忙的時候多了才不常來。
蘭時秉著多說多錯的道理,悶頭吃飯。
太子殿下擔心皇後提起今日為何會同蘭時一道來,以及原本要在衛國公府小住的蘭時為何又趕著宮禁回宮了,也沉默吃飯。
皇後是怕提起什麽引蘭時傷心,也食不言。
三人悶頭吃完,太子殿下便告退了,他案上其實還壓了許多陛下吩咐下來的奏本。
若不是因為蘭時,爭標後他便會回宮。
待正殿內隻剩下皇後與蘭時兩人。
蘭時點燃了香篆,端到皇後正坐一旁的高幾上。
輕呼了口氣,緩步走到皇後正下首,端端正正行了跪拜大禮。
“姑母,蘭時想到北境軍中去。”
北境,是北境十六州的合稱,先帝時,突厥猖狂,奪北境半數州府,彼時,是蘭時的祖父一馬當先,投身北境,同突厥血戰多年,使突厥不能再進一步。
而後祖父戰死,她父親接下了這座擔子,開始反攻,她的兄長們也都投身北境戰場,包括她,生於宛城大捷,母親臨終留給她的小字,便是阿宛。
而後攻打永夜關時,她七歲,父親與多位兄長戰死,那一年她被送到姑母身邊,九年間,她隻去過宛城三次。
她衛國公府,除卻她,也隻剩下大哥、五哥,同十二哥十三哥。
她從前世而來,重生多日也不肯去想的上一世,是她走到最後,孤身一人。
既重活一世,若不能保全家人,保邊境安寧,那豈不是辜負此生?
蘭時正色,眼裏滿是堅定,“父兄皆在北境戰場,從前我年歲小,留在北境也隻是拖累。如今我已年滿十六,我想同他們一起,奪回我涼國土。”
屋內燭火昏黃,可蘭時眼裏的決心,亮得皇後半晌說不出話來。
衛國公府的女兒,就該有這種魄力。
可是——
“你留於都城,何嚐不是為了你的父兄。”
朝堂博弈權衡,衛國公府的處境,這一切的一切,才是蘭時去往北境的阻礙。
“蘭時知道。”
便是上一世的她不知道,如今的她也知道。
父兄手握重兵,便是官家不疑心,也會有人讓官家疑心。
所以她名義上是幼失怙恃,教養於宮中,實則是留於京中為質。
換做上一世時,提這個主意會比現在容易。
因為一個一心向著太子殿下還備受家族寵愛的元帥幼妹,是最合適不過的太子妃人選不說,哪怕她去往北境,也定會為了太子殿下犧牲妥協。
比如,她上一世就親眼看著,她的兄長用半數兵權換了她的太子妃之位。
今生她選擇不嫁太子,因此前往北境這條路,會走得格外艱難。
“姑母,蘭時不會讓您為難,如今告訴您,是不想有事瞞著您。將來蘭時一定堂堂正正地走到北境去。”
皇後眼眶微紅,撫上蘭時的鬢發,眼裏滿是欣慰,“本宮的好蘭時,一家人說什麽為不為難,隻要這大涼的皇後還姓薑,本宮的阿宛,一定能做你想做的事。”
蘭時也淚含眼眶,自從她及笄,姑母便不怎麽叫她阿宛了,說姑娘家大了,不好總被叫小字。
這一聲阿宛,她其實已經有二十多年未曾聽到了。
這一夜,蘭時睡得極不踏實,夢裏都是兵戈馬鳴之聲,一會兒是兄長戰亡的軍報,一會兒是她與太子殿下,彼時已經是陛下的爭吵。
這夢境仿佛是要把她上一世所有的不如意通通過一遍。
而東宮的太子殿下,睡得也不安穩,他夢中,模糊到他看不到對麵人的臉,卻能很清楚地聽到對方說:“請陛下放臣妾離去,臣妾死在北境,也算死得其所。”
那聲音頗像蘭時,卻比蘭時的聲音低沉悲切。
他同蘭時吵架了?
蘭時竟然會與他吵架?
那夢境未停,有內侍官戰戰兢兢跪在底下報呈:“皇後娘娘的靈柩,明日要到城門了。”
夢中的感情太過強烈,驚懼悔恨絕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隻想逃離這種情緒的包圍。
太子殿下猛然從夢中驚醒,臉上淚痕未幹。
他久久不能平靜下來,夢中那是什麽?
他父皇?還是他內心的恐懼?
他看不清麵目的那皇後是誰?是他登基後的皇後?還是母後?
他從未有過這般強烈的傷懷,明明都看不見那人的臉,後勁兒竟然都這麽大,索性披衣起來,點香靜靜心。
這熏香是蘭時配的,送來給他的時候說這香裏添了蘭桂氣味,靜心凝神是最好的。
桂花香氣何其濃烈,可他如今聞來,隻有馥鬱蘭花香氣。
那分明是蘭時鍾愛的味道。
他靜坐片刻,感受絲絲嫋嫋的香氣傳來,倒真的平靜了不少。
同樣從夢中驚醒的蘭時,也再難入睡。
輾轉反側之後,悄聲自行提了盞風燈出去,在院中尋了個避風處坐下。
獨自一人,靜靜體會這難得的靜謐安逸。
隻是太過安逸,反而有些不習慣,況且她如今心裏亂,安逸隻會令她更加焦慮。
她知曉往後所有大事的走向,可她的如今的能力終究有限。
幫沈初霽這一步,都要想盡了辦法,若不能盡快強大起來,便是有再多先機,也隻會棋差一招。
正苦苦思索如何往前,一隻肥碩的信鴿飛來撲扇著翅膀落在她窗下。
咕咕叫聲打亂了她所有的思緒。
她嗦指成哨,叫那信鴿過來,拆了那信鴿腳上綁的信。
鐵畫銀鉤一行小字: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③
蘭時都要被氣笑了。
作者有話說:
太子殿下:多看書,看書好,省得一天天想著嫁人
①②出自蘇軾的《定風波》
③出自王勃《滕王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