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 辟寒
◎既對她無意,何故燃同一種香。◎
一年一逢的大日子,水百戲還在輪番上演,此刻水上搭了秋千。
能載五人的大秋千上,一名舞妓在上頭跳綠腰,衣袂飄飄,輕巾軟舞,好看得很。
謝過恩的蘭時與沈衙內自然而然地退下臨水殿,一步步朝金明池外走。
蘭時許多年未遇上過這般熱鬧,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耳邊沈初霽還在不停問: “你真的是衛國公府的人?”
蘭時回身,執女禮一拜,“衛國公府薑十四,這廂有禮了。”
大涼境內有報國誌向的熱血男兒有哪個不向往衛國公府,得為薑帥麾下先鋒更是多少郎君走武舉入殿所求。
哪怕是沈初霽這等混不吝的,聽到衛國公府也是拜服的。
這也是蘭時此前挑沈初霽的龍舟來爭標的另一個原因。
沈初霽後知後覺,腦中模糊地浮現了一個男子的臉,“我在國子監讀書時,曾與薑承諳有過數麵之緣,如此看來,你的確與他相像。”
還是忍不住確認道:“你是承諳的幼妹?”
蘭時頷首。
上一世她也是見過沈初霽的。
是在永夜關,彼時半頭白發的沈初霽,臉上一道狹長的舊疤,頹喪消沉。
家破人亡後半生蹉跎,北境軍中求死的頭號人物,最後,與她一同死在北境那最後一戰裏了。
他曾說,為大涼戰死此生不悔,但若能重來,絕不以一己義氣,連累老父,拖累家族。
他此生有愧親族父老,不敢死,活著,才是懲罰。
這頭,不過弱冠的少年郎還在慶幸自己劫後重生,“你可不知道,方才看你胡說八道,我這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那可是冷麵無情的太子,你這麽明目張膽地騙他,我都怕他命人把你丟到金明池裏去。”
沈初霽形容地煞有介事,好像他被丟進去過一般。
蘭時收斂了笑容,認真反駁,“太子殿下心懷百姓,寬仁待下,是最英明不過的儲君。不許你這麽說!”
蘭時比了個手刀,沈初霽乖乖噤聲。
蘭時不想放過他,往他心口捅刀子,“我若是你,想走武舉想進軍營,就好好練練武藝,與那勾欄瓦舍的芊芊圓圓,都斷了聯係。”
沈初霽伸手擋著過往行人,省得有不長眼地衝撞了這高門貴女,還不忘反唇相譏,“我總不會浪費這爭標魁首的機會換什麽華而不實的賞賜,連個響兒都聽不著。”
“無妨,你會慢慢聽見的。”
龍舟爭標她奪魁,便是一個開始。
二人在瓊林苑門口分別,衛國公府的牛車早已候在一旁。
沈初霽指了指一旁略顯簡陋的青牛車,“你就坐這個走?”
莫說是國公府,便是五品官眷,也是馬車出行。
蘭時不甚在意,“府裏的馬匹都運到北境去了,代步而已。”
蘭時行禮告辭,沈初霽亦回禮道別。
牛車四角懸了銅鈴,銅鈴底下是芬芳馥鬱的香囊,牛車遠去許久還隱隱能聞到辟寒香的香氣。
沈初霽在這昂貴的香氣裏漸漸反應過來,衛國公府的小娘子,那不是養在宮裏的那位貴女典範?
那她不就是——
沈衙內還沒到慶功宴上喝,走起路來已經開始飄, “瘋魔了,竟替她擔心太子。”
牛車搖搖晃晃到了衛國公府。
蘭時甚少回府的,不是不願來,而是不敢來。
衛國公府曾經人丁興旺,枝繁葉茂。
永夜關一役後,薑府十三子,九子做界碑。
衛國公府的匾,是她父親親手題的,同時下流行的飄逸字體不同,老衛國公的字,鐵畫銀鉤,板正嚴謹。
蘭時無論何時看到這塊匾,都會想哭。
一跛腳老伯迎上來,臉上一道疤從左顴骨直直沒入下巴,戾氣翻湧的臉,眼神格外慈愛,“娘子,一早收到消息,已經備下了,就等娘子回來。”
蘭時見禮,用了眨了眨眼睛,“謝謝程副將。”
程副將曾是她父親的副將,因傷退下來,留在衛國公府做管家。
衛國公府的人,多半都是戰場上下來的,曾看著他們小一輩人長大,如家中長輩一般。
蘭時換回衣衫後,去了祠堂。
衛國公府的祠堂,沒擺放任何排位,隻有十幅掛畫。
正中央的那幅,是一對夫妻,男子美髯威嚴,女子溫柔嫻靜,麵相上與蘭時有八分相似。
畫中的夫婦二人,撫琴奏樂,歲月靜好。
蘭時不由自主嘴角上揚,“阿爹阿娘,阿宛回家了。”
清香一束,告慰雙親兄長們。
蘭時其實從未見過阿娘,她娘親是生她時難產離世的,可她卻深深記得阿娘的樣子。
父兄都風雅,父親在時,父親畫娘親給她看,也不隻畫娘親,經父親手的丹青,都是一幅幅全家福,無一人缺席。
父親走後,五哥便沿襲了這傳統,一年一幅的全家福,用最當年能尋到的最好的絹,薑府十六口,無一人缺席。
上完香,跪坐在蒲團上,行叉手禮做溝通狀,“阿爹阿娘,兄長們,我也不知為何會再來這一遭,是你們在天之靈保佑我了嗎?嫌我選的夫婿不夠好嗎?”
她雖然並不覺得上一世的夫婿選錯了,卻也不預備再選他一次了。
“不夠好也沒關係啦,此生我想接大哥的班,做北境軍的元帥,你們看可好?”
蘭時絮絮叨叨說了許多,直到黃昏時分。
她拿走了供在祠堂裏的銀鞭。
“娘子,這是花嬸做的你素日裏愛吃的點心,給娘娘也帶了些。”
程副將一邊說,一邊往門口送她。
“程伯,我今日要住在府裏。”
她同姑母也告了假的,也派人提前同府內眾人說過,怎的還往外送她?
程副將麵露難色,往門口使了使眼色。
大門打開,門口停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不覆鈴,但熏香,是同她那輛牛車如出一轍的辟寒香。
聞著這香氣,蘭時心情有點複雜。
太子殿下總是這樣。
既然對她無意,何故要燃同一種熏香。
上一世帝後同進同出,儀仗上也是此香,初時她覺得這是夫妻恩愛的證據,孰不知,太子殿下不過是不在意這些許小事。
上一世的事,到底沒那麽好釋懷,可如今尚未發生,揪著過去不放,倒顯得她小氣。
蘭時定了定心神,偷偷給程伯打手勢, “為何不請人進府坐坐?”
將太子殿下晾在大門口,這像話嗎?
這要是被禦史台知道,參衛國公府的本子能從皇城排到宛城去。
“誰也不知太子殿下是何時來的,方才才遣人來叩門,說是娘娘托他來帶你進宮的。”
程副將趕忙收拾了些點心,給蘭時帶著。
“姑母尋我?”蘭時不疑有他,拎著點心扣了扣馬車門。
哪怕車廂狹小,也行雲流水一般給太子殿下見禮。
坐到車內才發現,或許此事並沒有那麽單純。
太子殿下朝服未換,手不釋卷,銳利的目光釘在書冊上,麵部線條緊繃,蘭時能瞧見的這一半側臉,從鬢邊至下顎的輪廓都十分清晰,氣勢不淩厲但足夠威儀,這沉浸在書中的模樣,仿佛不知道她進來一般。
內侍官在蘭時對麵,小心翼翼地,不敢抬頭,恨不得能把自己縮到小幾底下去。
太子身邊的內侍向來最有眼力,若是平常時候,太子殿下心情好時,會大著膽子說兩句吉祥話的,如今噤若寒蟬,這分明是來者不善!
蘭時眼觀鼻鼻觀心,端坐如常,一言不發。
太子殿下輕咳一聲。
內侍官立時從掛畫狀態裏脫離出來,輕叩車壁,示意車夫駕馬回宮。
蘭時的視線凝在麵前的黑釉盞上,背脊挺得筆直,如同在宮宴上一般。
車架緩緩移動,哪怕門窗緊閉,辟寒香的香氣也盈滿了整個車廂,在蘭時被辟寒香熏得昏昏欲睡的時候,太子殿下不期然開口,單刀直入道:“你何時認識的沈初霽?”
太子殿下有些好奇,蘭時自幼養在宮裏,不是陪在皇後左右,便是由女官教習,甚至都幾乎不曾回衛國公府小住,沈初霽又是年長她多歲的外男,這二人究竟如何識得?
事情脫離掌控的感覺不太好,不好到他本應回宮,卻直接換車轉道來了衛國公府,他待蘭時如幼妹,養得她溫柔識禮,可不是為了便宜這連個功名都沒有,整日尋花問柳的紈絝。
於蘭時而言,各種緣由實在沒法實話實說,隻得半真半假地解釋道:“他與我五哥是好友,聽聞遇上了些難事,五哥讓我悄悄來尋他問一問,看看我衛國公府能不能搭把手。我其實並不認識他,今日第一次見。”
沈相一黨與以衛國公府為首的武將一黨政見不合,這不是秘密。
為避嫌,沈薑兩家私下裏也是不來往的,千裏之外的薑五郎聽聞昔日好友有難,托自己小妹詢問一二,似乎也無不可。
蘭時這麽說,也算情有可原。
但太子殿下可沒這麽好打發,今日第一次見之後想說什麽?如滿城小娘子慕艾一般,覺得一見如故?
“小薑將軍既是關心同窗,便是他如今遠在北境也能遞過消息來,何至於要你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親自去問?”
這置姑娘家閨譽於何地?
蘭時沒想到他要說這個,半轉向太子殿下,盡量笑得自然,“殿下,與人談話留有餘地才談得下去呢,許是我五哥覺得我更可靠些,才托我過去的。”
太子殿下看了她一瞬,轉而問道:“那龍舟爭標又是怎麽回事?”
這次不用顧左右而言他了。
蘭時鄭重捧著黑釉盞遞給太子殿下,思慮片刻,認真道:“殿下,我敬殿下如敬兄長。”
她嫌自己這話說得不夠,重新開口,“說句僭越的話,太子殿下在我心目中就如同我的嫡親兄長,那我同太子殿下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殿下可不許笑我異想天開。”
太子殿下皺著眉頭接過茶盞,示意她繼續。
“我長於宮中,受教於皇後,可說到底,也是父母早亡的一個小娘子而已,我想著若是屬於薑蘭時的榮耀多一些,將來會被夫家高看一眼的吧,那將來同樣能在龍舟爭標上求恩典的小娘子,也會感念我一些吧。”
“也不是非得感念我,感念衛國公府也可。”
其實蘭時說了這許多,她隻想隱晦地透給太子殿下知道兩件事,第一是她視太子殿下為兄長,第二件事是無論是她亦或是她家,都不曾覬覦儲君正妃之位。
她知太子殿下不會疑她,但信任這種東西,是給多少都不嫌多的。
她是要往北境去的,她不知道到她走時,前朝能不能容下女子如仕,若是容不下,太子殿下還得在她有軍功傍身前幫她擋住那幫腐臣的口誅筆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