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舊時之約

大名府小吏將京城來的信件送到書房中時,夏子喬正靠在窗下的留仙椅上昏昏欲睡。

窗邊的仆女身著淺絳衫襦,手持一柄緙絲團扇,替蒼老的主君消暑送風。

夏子喬聽了小吏的傳報,慢慢睜開眼睛,語氣聽不出褒貶:“來得這麽快……”

小吏接過話來:“那李人俞當真是個心狠的,連自家兄弟姊妹都能算計著換取功名,假以時日,怕是真能做出一番事業來。”

夏子喬不置可否,又問了一遍:“他說這信件,是從郇國公府中拿出來的?”

小吏稱是。

“心狠敢做,卻急功近利……”夏子喬閉上眼睛,躺回留仙椅中,“先收著吧,這信件用不得。此人立場不清,日後也莫要再多聯係。”

小吏困惑不解:“不是說能以那《論女科舉》為由頭,將鄭遲風與羅月止好生教訓一番?如今手書已經到了咱們手中,憑著春娘的手藝,仿寫一篇書信輕而易舉,主君為何反要放過他們?”

夏子喬側過頭,突然問了他一句:“你跟在我身邊有幾年了?”

小吏愣了愣,回答道:“回稟主君,應是有五年了。”

“三年前你也同我一起去過西北,為何兵法之事卻這樣生疏?竟還不如皇城中一個小小的員外商賈。”

夏子喬咳嗽兩聲,接過仆女遞上的春茶,低頭啜飲幾口,眉頭方才舒緩了些:“易敗之兵,實乃誘敵之兵。”

“佯裝不察,誘敵深入……這個法子,當年的西夏人愛用,張亢張公壽也愛用。”

“李人俞乃是蔡州豪紳出身,卻不知京城大族的規矩,遑論宗室門第……短短半個月的功夫,他便能差使人將書信從公府之中取出,如入無人之境,卻又找不到最關鍵的一封,隻來等我們仿造,再將仿信親手送進京城。”

夏子喬笑了一聲:“如此局麵,未免刻意。”

“倘若這封仿信,入京之後沒有送到官家手上,而是流落他人之手,甚至有人拿出原件當場比対,反告誹謗、”夏子喬問麵前的小吏,“我們該如何解釋?”

小吏怔愣半晌,後背直發涼。

那不就坐實了他們偽造字跡、散布不實?

若叫有心之人將石富二人“造反”的信件也聯係進來,鬧出聲勢,保不齊會落得個怎樣的罪名……

“那姓羅的員外心機不淺。將坦途大道鋪在人麵前,就是等著旁人自己鑽入囹圄。論起心狠,怕是比他這表弟高上數籌不止。”夏子喬闔起雙目,“當今的年輕人啊,故弄玄虛,野心大得很。”

小吏:“主君……”

“罷了。”

“官家既已対那群恃才傲物的狂生起了疑心,便是好事,我所求的局早已落成,不必冒進。”

“這羅小員外既非朝臣,亦非外戚,又有如此算計,棘手非常,此時勢頭正旺,我又何必非要引火燒身。”

“隻是天下萬物之勢,月滿則虧,盛極而衰,他莫要被自己身上這把火焚化了才好。”

……

羅月止沉吟片刻,又問了一遍:“大名府仍沒動靜?”

倪四失笑:“真沒動靜。這已經是您今日問過的第五遍了。就算公爺不覺得煩,您也可憐可憐我們底下人。”

羅月止皺緊了眉頭,嘟囔一聲:“不應該啊。”

天時地利人和都給準備好了,麻雀卻不往笸籮裏鑽,這得多大的魄力才能輕拿輕放至此?

“我還特意囑咐了夢菱,叫她遣散院子裏的仆從,將信件都放在顯眼兒的地方,看看有沒有人來取。以為能反將那傳聞中的夏知府一軍。”

羅月止拋起一顆棋子,穩穩接到手中。

“看來還是小瞧了官場上千錘百煉出的人精。”

事實上,從李人俞突然告假入京,羅月止便已覺察出不対。

若想將這件事徹底說個明白,興許要回到更早些的時候。

去年李人俞新婚,羅家同他一道回蔡州老家,回程途中在長垣縣耽擱了好些日子,羅月止還曾與當時任職長垣知縣的蘇子美喝了好一頓大酒。

正是翌日清晨,羅月止頂著生疼的腦袋,見到了王場和他領進門來的白桂。

場哥兒麵無表情,結結巴巴地同他說:“白、白桂說,等你酒醒、醒了,就來見你。”

“知道了。”羅月止以袖覆麵,痛苦地打了個哈欠。

白桂有些局促地站在房中,全不似往常的開朗勁兒。

羅月止隱隱有種不大好的預感,開口支走了王場:“辛苦場哥兒,幫我煮盞糖水去。”

王場應聲退下,怕羅月止醉酒醒來受不得風,還忒貼心地給他們帶上了臥房的門。

羅月止手指按著腦袋,坐在榻上瞧了白桂一眼:“手上的傷可無礙了?”

誰知話音還未落下,白桂便“咚”地一聲跪在了他麵前:“求羅二哥兒想想轍,救救我家主君。”

羅月止嚇了一跳,太陽穴突突地脹疼,眉頭皺成一團疙瘩:“起來好好說話,跪在這兒像什麽樣子。”

白桂偏不起來,硬是跪在地上,將李人俞授官的來由說了個大概。

這個官,怕根本不是李人俞自己等來的。

李人俞從小到大,從來是最守規矩的一個,為人清高,手不沾塵,一心一意讀他的聖賢書,到京城之後亦是無不恪守章程,安分守己。

然而他如此做派,卻不代表旁人也是如此。

有好幾次,原本已經有苗頭的官位,不出半個月功夫便沒了下文,經過多方打聽才知道,原來是叫比他名次更低的人選搶占了先機——那幾戶人家是京外有名的富商和大員外,買通關係換一封舉薦信易如反掌。

李人俞學著他們給朝臣遞送書信,以求舉薦,好多封信件……甚至蔡襄、歐陽修、富弼、杜衍、晏殊等人的府上都遞送過了,可日複一日,皆無人答話。

後來輾轉多時,他終於得到一位朝臣的青睞,答應幫他在朝中舉薦。

可誰知等得眼睛都要望穿了,那官人卻又沒了動靜,李人俞連著到他府上等了好些天,方才等到個結果。

他沒見到官人的麵,隻見到個傳話的書童,說是有了更合適的人選,不必再等,早些回家去吧。

那所謂的“合適人選”,白桂曾在茶坊裏見過一次,高談闊論,大腹便便,若說他比李人俞更加出眾,更具才華,白桂是打死都不願意信的。

羅月止聽得愣愣的:“這都是什麽時候的事,為何不同我說?”

白桂眼神躲了躲:“主君他……他不願欠姑母家的情。”

羅月止聞言並沒有反駁,隻是接著問:“然後呢?”

白桂回答:“後來……後來主君的心境就變了,那段時間總一個人念叨著什麽‘不爭便是死局’。十餘天的功夫,便將夫人給他籌備下的田產和鋪麵典賣了個七七八八,一筆豐厚的錢帛拿在手裏,也不知道做了什麽事,整日整日地夜不歸宿,還經常帶著滿身的酒氣。”

“渾渾噩噩好一陣,直到突然走起了好運氣,吏部的文書送到家裏……還是在開封府下屬的富庶大縣任職,這麽件大好的差事。”

羅月止定定瞧了他一會兒:“如今朝廷上下正在打擊納賄而進的官員,你這話說出口,可知會給他引來禍端?”

白桂攥了拳頭:“若這是個好做的官也就罷了,我並非賣主求榮的人,才不管什麽朝廷不朝廷,就權當不知道。可主君偏偏焦躁一日重於一日,再這樣下去,就怕他日後會犯下什麽錯來。我不替他想想出路,才是在害他!”

“您是個寬厚的好人,同主君又是血脈相連的兄弟,我信您願意幫忙。”

羅月止身上恢複了些力氣,上前扶起他。

“有護主之心很好。然而這事急不得。”

“你與我這表弟一同長大,他的性情如何,你應當比我更了解。我與他雖有個兄弟的名分,但交情並不算深,貿然去同他說些大道理,恐怕會適得其反,甚至連累你也受責罰。不如這樣……”

“他自小是個規矩孩子,若當真要做什麽傻事,心裏這關難過,怕是先要將自己折騰得不輕……京畿每日都會有報使派送當天的《開封日報》,開封府下縣城皆在其列,自然也會到長垣來。你若覺得他情緒不妥,焦躁難安,頗為異常,便去尋羅家的報使,寫下這八個字,叫他轉遞給我。”

白桂吸吸鼻子,悶聲問他:“哪幾個字,請羅二哥兒寫在我手心裏。”

羅月止托起他粗糙的手,一筆一劃將字寫下來。

時過境遷,距離彼時已有數月之久。

當羅月止險些將此事忘了,以為自己和白桂的顧慮興許隻是多餘的時候,有報使進了羅氏廣告坊的門,親手送上了白桂的八字紙條。

“迷途抱恙,亟需調理。”

緊隨其後,李人俞告假入京的家書也送到了羅月止的手中。

羅月止並未聲張,隻是若無其事地好好招待,暗中觀察他的來意。

直到他主動問及了妝品一事。

羅月止視他為自家兄弟,從前萬事皆不避他,甚至曾經將手中地一眾刊物都托付給他照看。

自己與蒲夢菱交好之事,他自然清楚。

“既然如此,便將弟妹引薦給蒲姑娘好了。”家宴之間,羅月止笑盈盈地答話,心卻更沉下了一些。

果不其然,等孫茺兒與侍女裳秀住進郇國公府多日,終於有了些許動靜。

蒲夢菱有些緊張:“今日小黛同我說,那位叫裳秀的姑娘假借腹痛,偷偷進了我的書房。”

“待客人們各自歇下,我便連夜清查了一圈兒,她僅僅帶走了一封我與鄭家姐妹來往的信件,旁的什麽都沒有動……她與那位孫姑娘,是二位兄長叫我帶進府的,我不敢自作主張,便先來找你們商量。”

羅月止沉默片刻,瞅了趙宗楠一眼:“出在你表妹院裏的事,你拿主意吧。”

趙宗楠笑了一下:“既然是你表弟派來的細作,便該你拿主意,怎麽反而推到我頭上來?”

羅月止有些尷尬,伸手撓了撓鼻尖:“我托鄭遲風去查了,人俞之前能順利授官長垣縣丞,在吏部確實有個舉薦人,此人曾與夏知府共事三年,微末之時,受其提拔良多……”

“若說人俞此次來京,背後有夏知府的意思,那自然是盯上了我和鄭遲風。搜羅鄭七姑娘的信件,想來也是為了借此打擊我們二人。”

“曾經的雲中君,行文乖張,針砭時弊,最出格的雜文雖按下未發,但若想以此做文章,摹著字跡重寫一篇便是了。我看他們真正想找的,應當是那篇《論女科舉》。”

羅月止歉疚開口:“當初著急離京南下,交待書刊事務之時興起舉例,便說漏了嘴,說若有類似《論女科舉》的文章一定要攔下不發。這禍端實則出自於我,實在難堪。”

蒲夢菱忍不住攥緊了手心:“兄長莫怪,其實我也有事瞞著……那篇文章斐然酣暢,我瞧著實在喜歡,萬萬舍不得燒毀,便私自藏了下來,藏在絕無人知的地方……我、我回去之後便將它燒了,以絕後患。”

羅月止愣了愣:“原件還留著?”

他腦筋一動,開口道:“夢菱且慢,若原件還留著,此時便不必燒了。”

蒲夢菱未曾反應過來,無助地看了一眼長佑表哥。

趙宗楠問:“想將計就計,叫他們摹出文章,反將一軍?”

羅月止笑起來:“隻顧防守,又有何意思呢?試試看麽,萬一能釣上魚來呢?”

隻可惜魚鉤還是直了些,老奸巨猾的夏子喬並不上當。

羅月止頗為惋惜,又覺得正常。

若隨便玩個心眼,便能將這曆任兩朝、風霜半生的大權臣玩弄於股掌之間,未免自視甚高了。

如今當務之急,還是要將防止摹寫攀咬的防備做到極致。

說來也簡單,隻要效仿之前廣發字帖的法子,將《妝品月刊》幾個當紅作者的手稿當作抽獎禮物發放出去,字體散播開了,便沒了仿寫造偽的立足之地。

就算有人說雲中君的手稿與鄭七娘子筆記肖似,那也僅僅是像。鄭甘雲樂意認下就認,若不樂意認,便咬定了不是同一個人,又有哪個女娘願意惹這位京中有名的“冷刀子”,膽敢威逼她承認呢?

羅月止親自同鄭甘雲認了錯,誠懇地解釋上一回。

事關兄長的前途,甚至鄭家的興衰,鄭甘雲點了頭:“小員外不必多言,我願意公開手稿。”

“前些年恃才傲物,覺得天下英才都比不過我,言辭鋒利過了頭,現在想來,實在未曾考慮周全。多謝羅小員外此前著意照顧。若當初那篇文章發出來,怕才是害了鄭家……”

鄭甘雲又道:“能否叫我以左手謄抄一篇稿件出來?如此公之於眾,興許可擺脫些麻煩。”

羅月止頗為驚訝:“鄭七娘子原是個左利手?”

“左利手?”鄭甘雲笑了一下,“小員外措辭當真典雅。在士人家族裏頭,這個叫做左撇子,又叫左殘,因犯了‘左遷’的忌諱,怕召來了貶謫罷黜的厄運,是要被硬生生扳正過來的。我兒時因為這隻左手,沒少受那嫡母的擠兌。”

“我這隻手好些年沒寫字,與右手字體略有些不同。”

鄭甘雲罕見地說了句逗趣話兒:“若能派上用場,也不枉它挨了這麽些年的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