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搜尋信件

盛夏時候,長垣縣丞李人俞以身體不適為名,告了幾天假,與夫人孫茺兒上京來探親。

他如今是朝廷命官,既非因公入京,便住不得官衙館驛,隻是靜悄悄住進了當初等待授官時租下的小宅子。

羅月止提前兩日才收到了來信,差人緊鑼密鼓將宅子收拾出來,來不及拆洗的被褥都換了新的,另給院兒裏配了幾個小廝。

羅月止道:“也不早些告訴我要來,收拾得這樣倉促。若叫舅母知曉了,還以為我故意怠慢呢。”

李人俞道:“不妨事,什麽地方都住得。”

孫茺兒瞧了自家夫君一眼,忍不住將話接過來:“我看這院子幹淨得很,有勞兄長掛念。就是怕姑母家勞心費神的,方才安安靜靜地來,沒想到還是添了麻煩。”

“哪兒的話。”羅月止笑著領他們出門,“眼看晌午了,先去家裏吃頓接風的餐飯,邊走邊說……”

李春秋聽說李人俞這段時日腸胃不調,便拜托家裏的廚娘做了好些滋補的藥膳。

羅邦賢舊疾又有複發的苗頭,這段時日都臥床不起,將李人俞叫到屋裏瞧了一眼便罷了,沒有跟他們一同用飯。

李人俞從羅邦賢房中出來,看著安安靜靜等候在門外的羅月止,隱隱有種知覺,仿佛這一對兒讀書人不像讀書人、商賈不似商賈的父子鬧了什麽別扭似的。

羅月止察覺他的目光,笑著抬頭問道:“怎麽了?”

李人俞嘴唇動了動,到底沒問出口:“沒什麽。”

中午這頓接風宴吃完,按照羅家的老規矩,要撤了席麵煮水飲茶。

說話間的功夫,羅月止叫人提了十餘隻小箱子來,摞在地上足有半人高,說是給孫茺兒拿的妝品麵藥,瞅著箱子上的徽記,皆是桃花妝鋪所出。

“我不大懂這些,聽旁人說,都是受京中女郎喜愛的款式,用起來也比別家溫和些。”羅月止道。

“娘親用了也覺得挺好,是吧?”羅月止一邊說話,一邊瞧著李春秋,熟悉他語氣的人,隱約能從中聽出幾分討好來。

孫茺兒乃是李家剛過門不久的新婦,自然聽不出其中的不同,隻是連連擺手:“二哥兒早先便送了太多貴重的禮物,我們這趟是請安來的,怎麽能反拖了一車好東西回家?”

李春秋聽聞此語,拉過孫茺兒的手:“好孩子,自家人相送便收著吧。你這表兄長無妻無子的,隻剩下手上錢帛多,就該拿來照顧自家人。”

羅月止聞言笑了笑,並沒有說什麽。

李春秋不再管同坐的郎君們,拉著孫茺兒聊了幾句瓶瓶罐罐的閑話兒。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同桌而坐的李人俞竟然也對妝品的事多問了幾句,還囑咐孫茺兒的侍女裳秀替夫人記一些,莫辜負了羅家二哥兒的好意。

羅月止見此情形,嘴角往上翹了翹,語氣似是揶揄:“早些年還一個勁兒嚷嚷著先立業後成家,拖著不樂意成親呢。現在倒是對茺兒體貼起來。”

羅月止舉起茶盞同他碰了碰:“很好……知錯能改,為時未晚。”

李人俞低垂著眼睛。“表兄說得是。”

孫茺兒瞅了自家夫君一眼,臉頰紅撲撲的,高興都掛在了眉眼上。

李人俞迎上她的目光,頓了頓,方才移開視線:“我們大抵會在京城呆上半個月,機會難得,便想著叫茺兒出去走走,散散心。但到底是人生地不熟的。若有幾個好相處、懂行道的女娘為伴,也能叫我放心得下。表兄人脈最廣不過,能否為她舉薦一二?”

羅月止靜靜瞧了他一會兒,開口道:“延國公家有個小表妹,尤善醫藥妝品,人也體貼和煦,我看這段時間,便叫她們見見麵吧,多認識些京中官員家的女眷,對你未來仕途也有好處。”

李人俞放下手中的茶盞:“多謝表兄。”

羅月止微笑答應:“小事。”

羅小員外這段時間正得閑,動作快得很,沒過幾日便將孫茺兒引薦給了蒲夢菱,叫她順順利利地進了郇國公府。

孫茺兒是庶人出身,性情天真直率,同蒲夢菱和鄭家姐妹一見如故,不出三日便關係熱絡起來。

幾人聊得高興,甚至一起留在郇國公府小住了幾天。

這群未出閣的姑娘裏,唯獨黃文婼不喜歡孫茺兒,覺得她舉止粗放,官話說得也不好,與她們這些京中女娘差著身份。

知道她的人,都沒把這當回事兒。

按鄭甘雲的話來說,這段時間她跟塊狗皮膏藥似的粘著蒲夢菱,卻瞅她身邊的人一概都不順眼,簡直是把之前黏鄭遲風的那股子執拗勁兒,一股腦又堆到了蒲夢菱的身上。

這人怕不是天生就有些病在身上的,自己羸弱站不住腳,非得扒在別人身上才能過活。

直到黃文婼晃著團扇,又使起那種陰陽怪氣的矜持腔調,鄭甘雲方才瞪了她一眼,轉頭同孫茺兒說:“她就那矯情脾氣,你忍不得了就罵上幾句,甭自個兒憋著。她就樂意有人罵她呢。”

除黃文婼之外的幾人都不自覺笑起來,孫茺兒笑得尤其爽快,想是真的忍了一會兒,正有些不樂意呢,隻是初來乍到不好發作。

黃文婼素來是吵不過鄭甘雲的,氣咻咻地同她嗆了幾句,但吃了讀書少的虧,隻能反駁什麽“你才樂意挨罵”,依舊沒能贏過一場。

蒲夢菱歎了口氣,硬是想了個主意,帶著她們在郇國公府的後花園采紅藍花做胭脂玩兒,手上忙活起來,這倆人才終於不吵嘴了。

孫茺兒身邊的女使名為裳秀,雖是從蔡州鄉下來的,卻生得張光滑白淨的小圓臉,十五六歲花團錦簇的年紀,比孫茺兒看著還嬌嫩漂亮。

她同幾位女使一起站在廊下侍候著,突然彎腰捂住了下腹,輕輕拽拽小黛的袖子,小聲說要去如廁。

小黛還要跟著自家娘子,走動不開,隻囑咐她一句:“別走岔了。”

裳秀好似疼得厲害,額頭上頂著薄薄一層汗:“知道的。”

小黛點點頭,便允她走出後花園去了:“快些去吧。”

……

深夜子時,裳秀站在樹木旁,遠遠瞧著李人俞書房中明亮的燈火。

她沉默良久,從鬢發中拆下兩縷頭發來,垂在腮邊,襯得透白臉頰猶如雪團兒似的,踮著腳進了房門,貓兒似的放輕了聲音:“主君……”

李人俞讀著手中的案卷,眉頭微蹙,頭也沒抬:“找到文章了?”

“沒找到您說的那篇,卻找到了許多與鄭家姑娘往來的書信。同您叫我瞧得那位‘雲中君’的筆跡,確實是出自一人。”

她自小便識字,五歲起被送到孫家陪姑娘讀書,也日日不曾懈怠,甚至比孫茺兒讀得還要好。

孫茺兒性情粗放,蹴鞠投壺都玩得通透,可論起詩詞歌賦,卻與這位金榜題名的進士夫君話不投機半句多。新婚燕爾的小夫妻,說著說著話兒便會各自沉默下來。

裳秀時常想著,若換了自己,便是有千百種回應的法子掛在嘴邊,定不會讓場麵這樣冷落下來。至少要比孫茺兒這樣生疏的應對要聰明得多。

……除了生得爹媽不同,她與孫娘子又有什麽分別呢?

裳秀從袖中掏出幾封書信來。信件所用的紙張金貴,摸上去光滑柔軟,在袖中捂得時間長了些,沾著溫暖的體香。

李人俞接過她手中的書信:“做得好。”

裳秀抬起眼睛瞧著他,往桌子旁邊挪了幾步,說話溫溫軟軟的:“主君現在還看公文,可是累了,奴懂得幾個解乏的穴位,主君可需人伺候著……”

李人俞皺緊了眉頭:“你明日再去找找,看看有沒有甚麽言辭逾矩的文章……尋好理由,切記不可叫人發現。若沒有結果,便不要貿然出府,省得叫人拿住把柄,出去吧。”

裳秀頓了頓,手指到底沒有碰到他的衣袖。

蒲夫人曆來節儉,替已故的亡夫仔仔細細養大了府上十餘個孩子,孩子們如今各個出落得很好,封爵的封爵、外嫁的外嫁,每走一個,便要勻走幾個使順手的丫鬟小廝,長此以往,郇國公府上的仆使便愈來愈少。

從前長樂郡公趙宗琦總嚷嚷著家裏沒個人氣兒,誰知如今卻誤打誤撞成了裳秀的好機會,尋了好幾個借口出入蒲夢菱的書房,竟然都未曾被人發現。

然而出入順利,文章卻是遍尋無果。

直到最後一次,她前腳出了書房的門,後腳就在廊下撞見了小黛,隻憑著一顆聰明伶俐的腦子生生糊弄過去了,方才沒出大差池。

……若再亂動,就算仆使再少,也是要引人生疑了。

李人俞深思良久,叫她不必再找了,安心陪著夫人便是。

如今他手中已經有了鄭蒲二人來往的書信,字跡分明,能證明雲中君與鄭家七娘子是同一個人,這便足夠了。

大不了摹著這字跡,直接編寫一篇《論女科舉》出來便是。

——想要給鄭遲風、羅月止一個下馬威,用這個名頭做文章,才有事半功倍之效。

李人俞此前從未親眼見過這篇文章,但僅僅是聽羅月止隨口提過一句,僅僅那一次,便是記憶尤深,以至於到現在都難以忘懷。

他甚至專門將其透露給夏子喬,而夏子喬僅憑這四個字,便特意遣他來搜羅文章,重視至此,其背後皆有緣由。

如今的官家並非太後所出。

幾年之前,章獻太後隱瞞官家生母身份,把持權柄,久不還政,權勢極盛之時,甚至曾經想要著天子衰冕,拜謁太廟,眾朝臣力諫之下方才未得施行。

章獻太後才能卓著是真,對官家細心教養是真……但親情之外,重權難舍亦是真。

如今章獻太後已然駕崩多年,官家心中對後宮幹政的忌憚,早已被懷念和感傷所掩埋,可在適當的時候推波助瀾,未必不能將這股忌憚重新喚醒。

如今官家膝下並無子嗣,朝臣隱隱有讓他繼續過繼宗室子弟入宮的意思,連那位賢名遠播的皇後也在相勸,官家已然不悅。

倘若這個時候,有朝臣之女,避姓埋名,以名為《論女科舉》的文章,故意散播邪說,意圖宣揚女子為官的風氣,妄議朝堂是非,尊武周舊事,大談女帝之功……皇帝該作何感想?

若聯係起幾個月前那不知真假的、“行伊霍之事”的反信,他又當是何感受?

賢明之後,非親之子。

往事曆曆在目。

此事無關科舉之對錯,跟女子讀書與否更不相幹,這分明就是要動官家的逆鱗,動皇權的逆鱗。

李人俞找了個機會,將鄭甘雲與蒲夢菱所通的書信送出京城,估算著時間,翌日便會送到大名府。

皇城之中烈日炎炎,窗外蟬鳴嘲哳,然而李人俞手心卻涼得猶如未化的冷冰。

“如今朝廷不行連坐之罰,就算表哥在京中沒了立足之地,回到蔡州亦有生計……等我加官進爵,定能保姑母一家平安……”

李人俞喃喃自語。

“等我加官進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