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有戲開場

羅月止沒言語,眼睫往下一垂。

趙宗楠對他的反應再熟悉不過,一看這樣子,便知道他當真起過此般心思。

趙宗楠神情很收斂,眉宇間盛著隱而不發的怒意:“之前教給你的,難道都是白講了?”

“此事涉及的,何止小小的一座水洛城?鄭戩與劉滬背後是範希文,尹洙與狄青背後是韓稚圭,兩方意見相悖,必有一爭。”

“朝中嫉恨新政的大有人在,都巴不得這兩位新政領袖反目。如今恰逢時機,少不得在背後暗中作亂,此事就算不是黨爭,最後也會變成黨爭!”

“張公壽知道事態複雜,自己不敢摻和,短短八個字寫出來,給你帶上一頂高高的帽子,便叫你去從中調停,這是何等算計?”

“他單知道你白手起家一個小小的員外,未涉黨爭,最為幹淨,可他何曾想過,這樣一瓢清水潑入大火之中,興許未等火勢減退,水便要被燒幹了。”

“什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明明責在士大夫,卻哄騙著旁人來涉險!”

趙宗楠難得有這樣語氣激烈的時候,攥住他手腕的力氣未曾收住,甚至將骨頭都攥出了聲響來。

羅月止此人疏於鍛煉過了頭,這骨錯之聲清脆得很,頗有些駭人。

趙宗楠愣了愣,登時收了力氣,好似做錯了事。

羅月止趕緊甩手腕:“我好得很,絲毫不疼!”

趙宗楠自覺失態,沉默片刻,幾乎是在逼迫自己放緩語氣:“我在你母親麵前立過誓言,說要護你周全。”

他言語間的溫和過了頭,嘴角生硬地笑著,便幾乎變作了懇求:“莫要叫我違誓了……好不好?”

羅月止怔了怔。他注視麵前這位金尊玉貴的延國公,竟從他神色中看出一絲難言的狼狽和困窘來。

羅月止不由放輕了呼吸,感到自己胸口悶得發疼。

“我……我不去……”羅月止聽到自己的聲音,忍著酸澀說了半句謊話,“我本就沒打算去的。”

“你怎的,”趙宗楠牢牢盯著他,眼神中幾乎透露出些許束手無策的恨意來,“怎的就如此不會說謊?”

羅月止大驚,連忙改了口:“方才、方才是想著要回去摻和一腳,可我現在改主意了。這你也能看出來?”

羅月止疊聲解釋:“誰沒有個熱血燒心的時候?腦筋一飄,當真以為這局勢缺我不可了。但仔細想想,卻是自視過高,又把自己當作什麽力挽狂瀾的英雄人物……”

“我不會去涉險的。”

羅月止攥住他手指,發覺他皮膚涼得異常。

他繼續道:“西北人才匯聚,如何缺我一個?我與仲輔溝通書信,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便罷了。張公壽叫我適時而動,也沒說要我親自去渭州才能動。誰說百裏之外就不能當作助力了?”

趙宗楠嘴唇微微抿起來,低頭凝視他:“當真?”

方才還陰森森要吃人似的,這會兒又瞧著可憐起來了。

“當真。”

羅月止素不習慣說溫情款款的話,他將趙宗楠的手掌扒拉來,將自己的手腕塞進去,悶了半天才開口,語氣幹巴巴的:“我……我就在你手心兒裏呢。”

“趙長佑,你些怕什麽呢?”

……

渭州形勢混亂的風聲,自然添油加醋地傳到了官家耳中。

此事說大不大,不過是一座小小的堡寨修建與否,可說小又不小,一下子牽扯進範希文、韓稚圭等一眾變法要員。

再加上狄青在渭州抓了人,鬧得原本有意歸順的藩部沸反而起,整個渭州人心惶惶。

若進一步釀成兵亂,便是大事,再無法輕拿輕放。

之前公使錢一案,範希文力保滕宗諒等人,朝中便有憤憤不平之聲——前幾個月,新政跟鐮刀似的割人仕途,你們說是清除頑疾必經之路。

可如今彈劾到了與你範希文私交甚篤的官員身上,便要體察時宜,從輕發落了?

你們大張旗鼓搞這變法,大肆裁撤官員,究竟是一心為公,還是借機清洗,黨同伐異呢?

皇帝自是信任範希文的品行,但這樣的話聽得多了,難免心中橫生疑竇。

如今這水洛城案又牽扯到範希文與韓稚圭兩人,他便不願叫中書來議事。

反而差內侍去傳禦史中丞王拱辰。

可誰知內侍傳回話來,那王拱辰竟然拒不入宮。

“中丞仍以為公使錢一案,主事者滕宗諒濫用錢財,罪責深重,朝廷將滕宗諒隻貶一級,處置太輕。中丞這幾日深居家中,以求自貶。”

“他還說,倘若官家不對滕宗諒等人施以嚴懲、肅正朝綱,他就……他就不出家門了。”

皇帝脾氣頂好的一個人,聽聞此語怒而摔杯,生氣的模樣竟同八大王還有幾分相像:“一個兩個,都來要挾於我!滿朝衣冠就是如此盡忠職守的!?”

“官家。”內侍見他發怒,深深低著頭上前來,“今兒個到了宗室入宮朝覲的日子……延國公求見,說給官家帶了些新煎的藥茶。”

皇帝被政事折騰得煩心,幾乎想撒手不管了,將堆成了山的劄子拋在身後,便叫趙宗楠進來。

延國公今日入宮,穿了件素淨的窄袖春衫,腰上係著鑲白玉的束帶,眉目沉靜,不動聲色,一如往常。

皇帝瞧著這謙遜如鬆竹一般的子侄,總比瞧著那爭吵不休、恨不得撒潑打滾的臣子們順眼,終於有了些消氣的意思。

如今水洛城之案在外頭傳得沸沸揚揚,趙宗楠此來半句不提國事,隻與這皇帝叔叔煮水烹茶,聊些坊間風物,家常閑話兒。

他似乎是隨口提起:“……此茶於苦寒之地亦可播種,興許能叫邊州百姓多個生計,等到榷場重開,也能算作是條富民增稅的出路。”

皇帝擱下手中的茶盞,瞧著麵前溫文爾雅的延國公,若有所思。

朝臣們如今為了追究問責而吵鬧不休,然而此時最要緊的,實乃穩定邊勢,順利和議,重開榷場,想法子將這多年征戰、勞民傷財的錢帛之失彌補一二。

“如今渭州水洛川修築堡寨之事,惹得朝堂爭議不斷,欽差人選各有爭執,久斷不下。”皇帝靜靜注視麵前的子侄,竟開口發問,“長佑覺得,該派誰去為好?”

趙宗楠安放於袖中的小指輕輕一抖,麵上卻是溫吞的無奈:“叔叔竟然問到我這兒來……想來此事當真是不好辦。”

“侄兒認識的朝臣實在不多,水洛川之事亦不知詳細,一時想不出能回答的人選來。”趙宗楠麵露難色,“聽說涉及的官員眾多,便該找個入京時日不長,又未入兩府的,方才不會左右掣肘,難以施展。曾在陝西四路做過公事的,便再好不過。”

趙宗楠頓了頓,語氣遲疑:“或許從三司當中尋個官員更加穩妥?”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

往渭州派遣欽差乃是迫在眉睫,其人選更是重中之重,如今朝堂上幾乎沒有了中立一派,或多或少都有站隊的意思,官家選了誰出京,便能看出聖心的偏向來。

在諸位朝臣屏息凝神的等待中,欽差人選終於浮出水麵。

……三司鹽鐵副使魚周詢?

此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富彥國聽到消息,擱下手中之筆:“與中書、樞密、台諫等司相比,三司素來低調,少涉紛爭,而魚周詢其人做過刑獄官,有斷案的資質,也曾在陝西參與過差事,與朝臣亦沒什麽明麵上的往來。”

“如此短的時間,挑出這樣一個周全的人物,也是難為官家了。”

與他同桌而坐的歐陽永叔道:“有傳言說,此人乃是延國公在官家麵前舉薦的。”

富彥國頓了頓,麵色凝重了些:“朋黨之論流言四起,官家對朝臣站隊相爭的局麵,已然有了厭煩之心。”

歐陽永叔麵色不改:“小人以同利為朋,君子以同道為朋。問心無愧,又有何懼?”

富彥國對他這鋒芒畢露的性子頗為無奈,隻能提醒道:“這話私下說便算了,省得落人話柄。多事之秋,反倒給範公多添麻煩。”

朝廷欽差人選終於定了下來,估摸著三月初便能抵達渭州。

然而此時的渭州,卻沒人能提起心力感到高興。

在劉滬與水洛城藩族的連連抗令之下,尹洙險些失去理智,罵罵咧咧的,叫狄青將主理城寨修築的劉滬、董士廉軍法處置。“有違節度,即刻斬首”的話都說出口了。

王仲輔聞訊大驚,協同幾個低階文官連日勸阻,堵著官衙不叫他出門,這才叫尹洙收了成令。

狄青與尹知州共事多年,自然知道這人的狗脾氣,收到傳信時候並沒有妄動,仍是將劉滬、董士廉兩人收□□足而已,亦沒有上刑,好酒好菜往獄中相送。

果不其然,他隔日便收到州城傳來的消息,說尹知州消氣了,再沒口出狂言。

然而狄青下手有分寸,卻不代表外麵不起禍端。

將劉滬收監後幾日,有人來帳中傳信:“水洛川附近有藩部作亂,搶了川中生戶的錢糧,驚擾民生,還說……”

使者臉色都憋白了,說話間全然不敢抬頭看人:“還說狄將軍與尹知州抓了劉滬與董士廉,嚴刑拷打,為的就是在朝廷派下欽差之前殺人滅口。”

狄青臉色鐵青,竟空手捏碎了一隻瓷杯子。

“胡說八道!”

劫掠百姓,燒殺作亂,此乃狄青之大忌,他一掌拍在矮案之上,怒道:“燒殺搶掠者皆斬首示眾!以儆效尤!我看何人還敢妄傳謠言!”

話音未落,有一使者匆匆走進帳中:“將軍,渭州來人了!”

王仲輔身著青色官服,手持韁繩,臉頰被初春冷風吹得通紅,彎腰朝狄青行禮:“將軍息怒,下官領尹知州成命,有一計要獻!”

……

水洛川藩部之中。

今夜月色朦朧,連人的影子都照不清楚,身穿粗布短衫的年輕男子左右看看,尋到一條偏僻小路,一路摸進了一間低矮的土房。

房中未曾點燈,他彎下身子對著麵前空茫茫的黑暗開口道:“周監押。”

黑不見五指的房中傳來回應:“狄漢臣有什麽動靜?”

“說要將那幾個作亂的軍法處置。”

“好。”被稱作周監押的人在黑暗中發出沙啞的笑聲,“他此時越開殺戒,對我們越是有利。明日你便到藩部中去傳揚,軍中幾名獄卒不滿他嚴刑峻法,淩虐劉監押與董士廉,私下回護,反倒惹怒了狄漢臣,要被他割掉腦袋。”

年輕男子愣了愣:“可他們行刑的罪名,說的是搶掠平民。那幾個也並非牢中獄卒……”

周監押怒罵:“怪不得你入軍五年還是個九品的小卒子!榆木腦袋!”

“那狄青對此地藩族可沒什麽恩情,這方圓百裏之內的藩部隻認劉滬。”

周監押仍用得上他,耐著性子解釋了幾句:“沒了軍功傍身,他如今可不是什麽狄天使,而是阻礙修城的酷吏。隻要劉滬和董士廉一日不放出來,是是非非便由我們說了算,誰會信他?”

年輕男子發出似懂非懂的聲音,壓低了嗓子補充道:“渭州派來了幾個文官傳令,聽說按尹洙的意思,要將他們公開斬首示眾,以平謠言。”

“公開斬首?”周監押語氣中帶著興奮,“尹洙那狗脾氣,果然一如傳聞。可查到了什麽時候行刑?”

年輕男子語氣頗為為難:“我這一時之間……”

“廢物!”周監押罵道,“你再去細細探查一番,這是個天大的好機會!倘若此事辦不成,莫說加官進爵,上頭的官人絕饒不得你!”

年輕男子惶恐,連連允諾,等周監押說了聲“滾”,他才深深彎著腰,從土房中退了出去。

翌日深夜,兩人再次聚在土屋之中,年輕男人果真帶來了情報:“三日之後,說要在水洛城工址上行刑,方有震懾之效。”

周監押森然而笑:“來得正是時候。這場亂子,他們絕對壓製不住。一旦發生兵亂,那狄青尹洙之流,便是一個也脫身不得。”

行刑的口風放出去了,群情激憤,甚至有人私下匯聚起兵械,要相約去劫法場。

然而三日之後,工址之上空空****,連隻家雀都沒有。

蓄勢待發的藩部百姓麵麵相覷:“人呢?”

是日深夜,仍是那間土屋,周監押語氣陰森:“人呢?”

年輕兵卒趕忙解釋:“狄將軍同尹知州意見相左,行刑便耽擱了,說是後天,後天保準要行刑。”

藩部百姓們等著救人,攥緊了手中刀槍,兩日後嚴陣以待。

結果法場上還是沒人,連片鳥毛都沒見到。

“聽說是主刑的人選出了些差錯,便改成了明日!”

再次出動,又是無功而返。參與進來的百姓,已然比最初少了三四成。

“這次準了!就在三日之後行刑!您可以自己去看,刑場的台子都要搭建起來了!”

翌日清晨,周監押親自去了趟水洛城工址,遠遠瞧見官兵在半完工的城門前運輸木材,叮叮咣咣地修著法場,麵色陰鬱難言,猶如西北春季黑沉沉的風沙天。

《左傳》有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三日時間,簡直比三年還要難熬。

在周監押等人的翹首以盼之中,“法場”終於修成,台上也終於見了人影。

周監押等人卯足了勁頭煽動情緒,費盡口舌,方才又將百姓組織起來,然而藩部百姓們視死如歸地到了刑場,瞧著台上頸縛枷鎖、濃妝豔抹的藝人,一個個瞠目結舌,滿臉寫著迷茫。

“近日水洛川謠言四起,說渭州官長要殺人滅口,狄青將軍對劉滬濫用私刑,此般種種皆為無稽之談!藩部驚慌不定,劫掠作亂,是為無奈之舉,狄青將軍體恤民情,隻要交還百姓財物,便可從輕發落!”

“為安定民心,渭州官長特地請了瓦肆藝人來此,為藩部生戶獻藝!”

“今日劇目名為《水洛川》,乃是讚頌劉滬招降藩部,心係黎民之作!朝廷與水洛川生戶,乃是同氣連枝!一心同德!”

這段話實在超出了諸人預期,台下鴉雀無聲,誰都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等著劫法場的百姓,此番來前已然做好了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準備。

命都可以不要了……誰要來聽戲啊!

周監押終於覺出不對,知道自己反被人戲耍,當即便要逃離渭州,然而出門之時,卻被自己在軍中埋下的細作堵在了門口。

青天白日之下,周監押瞧著麵前這混賬叛徒,突然生出一絲猶疑:麵前仍是那張畏畏縮縮的弱氣麵孔,怎麽瞧著比之前高了許多?

何釘嘿嘿一笑,扯了臉上的膠皮,提起拳頭便往他臉麵上砸。

不過片刻功夫,身材魁梧的豪俠便拖著那滿臉血汙的周監押出了院子,扔到一眾官員的腳底下,口中罵道:“媽的,終於能挺挺老子的腰板。那佝僂著脊背的衰人……當真是不好學!”

王仲輔嫌他粗魯,袖子遮住鼻腔,慢吞吞往後挪了挪。

何釘自然不高興,非要把血往他衣服上蹭。

王仲輔急了,當著一眾同僚的麵便抬腿踹他。

“按之前所得線報,仍有好幾個作亂的頭目未曾緝拿,你若閑得慌便去幫著抓人!別在這裏討嫌!”

……

京城之中,倪四將渭州質庫所傳消息放在了趙宗楠麵前:“質庫所養的探子、藩部中收買的眼線,已將散布謠言、私藏軍械的名單交予渭州官府。”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

“自從刑台上唱完了那場戲,《渭州畫報》便每隔一日發布一頁新刊,專門轉述牢中之事。那劉滬、董士廉在獄中吃了幾碗飯、喝了幾盞水都細細記錄清楚,甚至還派了畫師到牢獄之中去摹像……”

倪四實在覺得荒唐,連連搖頭:“明明是階下之囚,反倒萬眾矚目,還專門有人編篡出‘起居注’來了。”

趙宗楠垂目讀信,竟低頭發出笑聲。

他這段時間,似乎心情格外好。

倪四有自己的猜測,便開口道:“官家如今已然開始與您商議政事。待到魚周詢功成回朝,官家態度或更有鬆動。恭喜公爺。”

趙宗楠笑意收斂了些:“再與渭州的人手囑咐一番,欽差有任何需要,務必竭力相助。”

倪四挺直了脊背,當即稱是。

通過書信談論水洛川之事的,不止有延國公府。

王仲輔在書信中說道:“此計實在荒唐,我真是使了渾身解數才叫尹知州點頭。但掃清了狄將軍濫用軍法的謠言,未曾真的鬧出兵亂,便是荒唐也值得。”

“狄將軍有言,改日你若再來渭州,我們一道請你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