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渭州之亂

自此之後,羅月止好些天沒見到張公壽。

羅月止算是有自覺,曉得前一陣拉著他操勞過度,確實是做得過了火,便沒有去打擾。

但《渭州畫報》步入正軌,留有閑暇,羅月止想請他吃頓飯,卻找不到人了。

當日放衙,王仲輔找到羅月止:“朝廷的處置結果下來了。”

有範公、歐陽司諫等人在朝廷上力保,又沒查出甚麽要緊的證據來,朝廷便決定輕拿輕放。滕宗諒官降一級,貶為虢州知州,而張公壽貶為代州副都部署。

最遲明日,這樁公使錢案所波及的官員,就要各自赴任去了。

羅月止愣了愣,回答道:“還好,罰得都不算太重。”

王仲輔點點頭,坐在他對麵:“歐陽司諫還給官家上了劄子,建議自今往後,於邊關之地放寬公使錢的使用,隻要查明無自潤之私,所用錢財均惠於眾,即可便宜行事。聽說官家已經允了,敕令過一陣子便要發放到西北來。”

王仲輔話音未落,從懷裏掏出一封信:“張知州……現在要叫副部署了,他說最近又忙又累,還降了職位,便提不起興致吃送別酒,今天在衙門給了我這封信,叫我轉交與你。”

“給我的?”羅月止頗覺意外,待拆了信件,讀到紙張上短短幾個字,他卻皺起了眉頭,茫然地將信紙遞給王仲輔。

隻見信紙上唯有短短八個字:

但持本心,適時而動。

王仲輔不解:“這是何意?”

羅月止笑起來:“巧了,我也沒看懂。”

張公壽此人身形胖墩墩,卻是出名的靈巧多智,特意在信件中提及八個字,自然有所緣由,隻是羅月止暫且不解其意。

在寄給趙宗楠的家書之中,羅月止還提到了這件事,半開玩笑道:“本以為自己已經算是擅長故弄玄虛,出了門才知道天外有天,這張公壽說起話來沒頭沒尾,比我還玄乎。”

汴京延國公府。

趙宗楠放下信紙,臉色頗為異常,當即找來倪四。

他將信好好折起來,收入匣中,抬眼與倪四說道:“西北恐有變。”

延國公端坐於書案邊,眉目沉靜:“桌上這幾封信,待日暮後一封封送出去,仍是老規矩,閱後焚之。”

倪四一愣,臉色凝重了些:“公爺……可是時候了?”

趙宗楠不置可否,隻叫他去做事。

……

幾日之後,阿堵質庫的許掌櫃親自送來了延國公的信件。

汴京離渭州可算不得近,羅月止寄出信件不過幾日,這回信來得也太快了些,他將信件接到手裏,隨口問了句:“怎麽這麽急?”

許掌櫃便答道:“許是東家找您有要事要談。便叫使者快馬加鞭送了信過來。”

而信的內容,竟是催促羅月止回汴京。

趙宗楠此前寫信,措辭從來悠然,就算想叫羅月止快些回到自己身邊,也從不明說,隻是用各種方式矜持地暗示:說京城的花期要過了、近日又偶得了什麽好酒之類……

可這封信件直抒胸臆,催促他歸京,又送得這樣急,羅月止心髒登時懸了起來。

如今西北的生意步入正軌,羅月止便提前收拾好行囊,辭別王仲輔和何釘等人,當機立斷回了汴京。

羅月止在城門邊先見到了前來迎接的阿青,便叫他將行李送回家去,而自己改乘單馬,徑自去了延國公府。

可進了延國公府的門,卻看趙宗楠於水榭中端莊撫琴,安穩如舊。

羅月止氣都沒喘勻,便拉著他緊張地上下打量,看他沒受傷也沒生病,方才鬆下一口氣,席地而坐,盤膝坐在他身邊。

趙宗楠將他拉起來,叫他坐在自己膝上:“水邊濕冷,也不嫌涼。”

羅月止放下了心,不由埋怨起來:“我還以為你出事了,為何突然用那樣的語氣寫信?”

趙宗楠莞爾,環住麵前人的腰身,將額頭抵在他胸口,說隻是想他了。

羅月止抿抿嘴,歎了口氣,並沒有再問。

結果不出幾日功夫,王仲輔的信送到了汴京。

信中大意,便是感歎幸虧羅月止先行離開。

渭州官府與州中藩族鬧出了大矛盾,近日恐有大事發生。他若留在渭州,怕有不便。

王仲輔在信中問道:“月止此前,可聽說過水洛城?”

水洛城,乃是秦鳳路與涇原路之間一座未曾完工的城池,方圓百裏之內,皆為藩部生戶。

若水洛城修成,或可打通秦鳳路與涇原路之間的溝通,以備國防,對歸順藩部的穩定亦有幫助。

宋夏交戰期間,範公曾主張修築水洛城。

但那時戰事吃緊,邊關資費有限,勢必優先修築秦州等地的要塞堡寨,水洛城的修城計劃便一直擱置了。

直到現在兩國止戈,一直沒人提起這件事。

渭州靜邊寨寨主劉滬,與水洛川附近的藩部關係很好,一直惦記著幫他們這修城這件事。

然而他如今的上司,渭州知州尹洙並不同意修築水洛城,認為此時戰事剛歇,應當休養生息,不便大興土木,恐勞民傷財,還是先擱置一段時日為好。

等宋夏之間和議達成,榷場重開,西北官府的荷包富裕一些,再考慮建城與否。

劉滬在水洛川藩部中的威望頗深,身負殷切民意,卻等不到彼時。

於是他做了一件事:繞過知州尹洙,請那位京城來的欽差鄭戩親去了水洛川一趟,希望由他來向朝廷請命,在水洛川修建新城寨。

年前十二月,朝廷點了頭,水洛城正式興修。

水洛城所處之地固然重要,但邊境剛剛喘過來氣,這個時候耗資千萬、大興土木,實在有勞民傷財之嫌。

若要聯係交通,在地理位置上也有更好的選擇,譬如儀州黃石河路就更加便捷。

錢糧勞力寶貴,該怎麽物盡其用,應當謹慎考慮才是。貿然興修如此龐大的工程,實則弊大於利。

守著西北多年的尹洙、狄青、文彥博等官員,以及曾經在涇原路呆了多年的韓相公,都是這樣的看法。

劉滬此番繞過自己的頂頭上司,同京城來的欽差走得更近,不與他們商量就上書朝廷,討來修建城池的應允,實在頗欠考慮。

尹知州心裏有些別扭,但也知道他心係水洛川一帶藩族發展,便沒說什麽,按照朝廷之令予以支持,將水洛城修建之責交到劉滬手中。

但壞就壞在,等年後入了春,京城之中的官家又改了想法,決定采用韓相公的意見,暫停水洛城修建。

政令之反複,催生了此後一係列矛盾,讓劉滬與渭州朝廷之間的嫌隙愈演愈烈。

尹洙按政令,派人到水洛川要求劉滬暫停工事,但劉滬竟然以已經開工為理由,拒不受令。

尹洙忍著脾氣,又派人去勸了好幾次,誰知劉滬還是拒絕停工。

便是誰都能看出來,他劉滬一個小小的堡寨監押,態度敢如此強硬,背後倚仗的乃是那陝西四路都部署鄭戩。

鄭戩此人性情嚴苛,之前一度將藤宗諒、張公壽等人入獄,聲稱他們是亂臣賊子,濫官汙吏,險些毀了他們的前程。

尹洙因為此事,本就對鄭戩極其不滿,現在自己手下的寨主監押,竟然繞過自己與那京城來的欽差沆瀣一氣,連命令都不聽了!尹知州勃然大怒,在官衙裏發了好大一場火。

之前宋軍在西夏手裏的幾次大敗,八成都有將士驕縱自滿,在外不聽軍令,擅自行動的緣故。

自此之後,尹洙便對不聽調令的手下深惡痛絕。

誰還不是個牙尖嘴利的文官?你鄭戩喜歡參人是吧?老子也會參!

一山不容二虎,朝廷也發現了鄭戩與尹洙權責交叉的弊端,便又發敕令,將鄭戩調離了涇原路,改知永興軍。

自此之後,由尹知州與狄將軍全權負責水洛城之事。

可誰知就算這樣,那劉滬還是不聽命令,對尹洙發下的軍令充耳不聞,仍舊叮叮當當修著他的水洛城。

尹洙平日裏爽朗和善,但發起火來也不是好相與的,如今已經派狄將軍領兵到水洛川去了,聽說與水洛川當地藩部已經爆發了小規模的衝突。

“這些事,都是在你離開渭州十天之內發生的。”

王仲輔信中道。

“西北邊境,果然與淮南的安謐水鄉不同,局勢瞬息萬變,昨日還晴空萬裏,一夜的功夫便是風雨欲來。如今渭州上下皆在警備,已經不許百姓出城了,你走的很是及時。”

羅月止這才後知後覺猜到了什麽,抬頭問趙宗楠:“你難道是因為這事才叫我回來的?張公壽給我那八個字……”

趙宗楠垂眸道:“他是在提醒你局勢有變,盡早脫身。”

“你當我是小孩子麽。”羅月止失笑。

“他之前問過我,倘若軍中有人造謠生事,使得人心惶惶,激憤四起該如何處置。

他說是隨口發問,現在看來卻像是未雨綢繆。他知道自己即將離開渭州,改任他處,權責有別,不便再插手渭州事務,卻是想叫我以局外人的身份替他周旋。”

羅月止喃喃:“難道他早就知道會鬧這麽一場?把《渭州畫報》往軍中、渭州下屬城寨發放的主意,也是他先提出來的……”

羅月止思緒萬千,卻沒注意到身邊的趙宗楠已然變了臉色。

他牢牢抓住羅月止的手腕,語氣帶上了一絲冷意:“月止別告訴我,你想再去一次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