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尋常之人

三月中旬。

魚周詢領了調查邊事的差遣,風塵仆仆到達水洛川時,狄將軍已然將當地藩族的紛亂平息了個七七八八。

魚副使接過那厚厚一遝繪聲繪色的“起居注”,再看牢中乖乖坐著的劉滬與董士廉——

別說受刑了,瞧這倆人麵色紅潤,怕是蹲大獄這段時日還吃胖了些。

尹知州親自來迎欽差,與狄將軍站在一塊兒,兩位皆是一臉正直,看樣子還想將獄中的菜單子給欽差介紹介紹。

魚周詢頗為失語,心道:這西北風沙之地果然不好常駐……前幾年尹洙還好好的,現在瞧著,怎麽腦子不大好使似的。

藩部之亂未成氣候,雖未曾引發大規模兵亂,但燒殺搶掠之事卻已然發生。涉及十幾條人命,實打實是尹洙、狄青等渭州官長治理不善之故。

而邊將不服命令,不聽管製,更是大忌,便總該找出幾個人來承擔後果,以正朝廷法度。

說是這麽說,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京中群臣將水洛城之案幾度放大,牽連甚廣,乃是項莊舞劍,意在變法。

再這樣下去,韓範這兩支變法新政的中流砥柱,非得斷掉一支不可。

延國公更與他言道:“朝臣要爭的是哪方黜落,可官家如今要的是息事寧人。”

遠赴西北之前,魚周詢曾與那保舉他出京的延國公趙宗楠見過一麵。

年輕的國公一如傳聞俊秀非常,可當真說起話來,卻又不似傳聞中那般柔懦過頭。

魚周詢幼年失怙,是個純粹的寒門進士出身,在朝中全沒有什麽倚仗,做到今天這個位置全靠自己,按理說是絕不敢同宗室有牽扯的。

但那延國公所言,卻又讓魚周詢感觸頗深。

“此案兩派相爭,諸位大臣彌足深陷,放眼朝堂,官家可用之人已然寥寥無幾……然而朝堂動**,百姓何辜?”

魚周詢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茶坊之中,衣著樸素的延國公親手替他斟了一盞茶:“我知你多年苦讀,一心報國。此番舉薦無關親疏,隻願魚副使能體察聖意,力挽狂瀾,替君分憂。”

閣子外頭,羅月止與周鴛鴛一同靜靜聽著牆角,亦是提防外人撞見宗室私會朝臣,留下話柄。

周鴛鴛小聲同羅月止說話:“公爺這話說的,可真是要把人捧到雲端上去了……月止哥哥之前同我說過一個詞兒,叫什麽來著?”

羅月止順著窗縫,瞧著魚周詢那副心潮澎湃的樣子,眼都不眨便回答:“畫餅。”

……

魚周詢在水洛川呆了近一個月時間。他整理水洛城案始末,將所見所聞集結為好幾封劄子,陸陸續續寄往京城。

嘈雜罵戰之中,魚周詢成了最清白的那尾遊魚。

他與朝中兩派皆無私交,如今有官家撐腰,又帶著延國公親自給打的“雞血”,力破京中諸多謠言。

藩部作亂,群情激憤,多因有人傳散謠言,此罪不在狄青。

什麽濫用軍法……更是沒有的事。

他雖謹遵上峰軍令,將劉滬董士廉收監,但在獄中把那這二人當豬崽子似的養,喂的白白胖胖,一點油皮都沒破。

而劉滬違抗法令,也算是情有可原。水洛城修與不修,前後兩道政令相隔甚近,他為了藩部安定不敢命令停工,此乃兩難之境。況且此前他招降藩部有赫赫之功,在川中頗有威望,更不可擅動。

舊派朝臣自然不滿這輕拿輕放的架勢,參他怯懦怕事,不敢得罪人,方才得此結論。

但魚周詢的經年履曆,就在官家桌案上擺著。

他心思細膩、頗明吏事,做事從來誠懇踏實,官家實打實看在眼裏,親自選的人,又如何不信?

官家將禦史台參本往桌邊一扔,過眼便罷了,根本沒搭理。

更叫人驚異的是,韓範兩位相公,作為此案中意見相左的矛盾雙方,本該相互攻殲,可彼此之間卻毫無罅隙,甚至開始幫對方麾下的臣子說話。

知諫院歐陽永叔作為範公的鐵血擁躉,甚至直接上書給官家,力保狄青。

“朝廷上下,素有我朝重文輕武的傳聞。”歐陽永叔諫言道,“此案之中武將並無大過,若施加重罰,反倒坐實了這風聞,諸武將必定認為朝廷偏頗,滋生不滿。”

狄青與劉滬皆不可妄動。

若實在要罰,還不如先罰文官。

期待著大亂一場的朝臣,聽說這事兒,各自恨他恨得牙癢癢:“這廝平日裏不是最愛發瘋咬人,怎麽現在卻不瘋了!”

官家終於等到了自己想要的風向,即刻下旨,各打五十大板。

狄青與劉滬兩位武將都未受重責,而尹洙調離渭州,改任他處,亦不曾受到太多牽連。

這場浩浩****的水洛城之爭,落幕竟是相當收斂。

然而當改革派諸位臣子自以為勝,各自鬆下一口氣的時候,宮中又傳出了另一道聖旨。

滕宗諒與張公壽,這些與範公交好的西北官員,終究沒能逃過一劫,突然連遭貶謫,重重加大了責罰。

慶曆四年春,滕宗諒連降兩級,謫守巴陵郡。

而張公壽貶為四方館使,涇原路鈐轄,手上掌兵之權大減。

再加上尹洙調離渭州,韓範兩位相公昔日在西北的舊部所剩無幾,皆遭冷遇。

“新政如日中天,無人擋其鋒芒,自有諸位君子齊心協力之故。”趙宗楠對此並不意外,“然而齊心過甚,便不是好事。”

“張公壽自是知道處境危險,方才不敢摻和進水洛城之案當中。倘若他貿然出頭,今日便不是再降一級這樣簡單的事了。”趙宗楠似笑非笑,並沒什麽同情的意思。

想來他之前慫恿羅月止涉險,已然被延國公記恨上了。

羅月止有些話想說,但瞧了趙宗楠兩眼,還是沒能說出口。

趙宗楠輕輕圈住他手腕,托在掌中顛了顛:“若是白天,我仍舊要管著你。可如今是夜深的時候,你那些沒分寸的話,想說便說幾句吧。”

羅月止道:“水洛城此亂,歸根結底是背後有人傳散謠言,這件事為何也輕拿輕放了……就因為製衡之道?”

趙宗楠半靠在他身邊,借燈火靜靜凝視他:“月止覺得,水洛城之亂的根由,在於那幾個煽動百姓的官員?”

未等羅月止答話,他笑著歎了口氣:“傻小子,此亂真正的根由,在於政令反複、決策不定啊。”

羅月止怔了怔,背上冷汗都要出來了。

趙宗楠輕輕摩梭他垂在胸口的發梢,說完入睡前的最後幾句話:“上善若水,此乃天下之福,朝臣之福,百姓之福。然而水無長形,易改其向。”

“我那官家叔叔啊……耳根子素來是軟的。”

當夜。

羅月止做了一個夢。

那是去年元夕的時候,他坐在茶樓上,望著京中鱗次櫛比的屋簷,煙火在半空乍然迸發,惹得簷下百姓連連歡笑,而後耀目之光很快燃成了灰燼,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裏。

夜風吹來硝石的餘溫,他仿佛在夢中也能嗅到。

……憑什麽非要如此短促呢。

羅月止默默想著。

二十一世紀的他,乃是一兢兢業業,把自己生生熬死了的打工仔。

宋時的他,乃是個禦前失儀,一路癲狂著要投河自盡的瘋秀才。

這兩輩子隔著千年時光,卻都不是什麽登得上台麵的好命,死又沒死成,偶然續上了這一麽段離奇的人生。

他有時候難免在想:究竟是人死之後都要來上這麽一遭,還是唯獨他撞上了這荒唐機遇?

他不懂政事、不知軍事,各樣匠造的法門也是一竅不通,做生意都做得磕磕絆絆,管著百來個人都管得勉勉強強,遑論什麽改天徹地的大神通。

若冥冥之中,有人挑兵點將似的撥動著命運,何不尋出個更“有用”的人來過活?

倘若能叫這火光照耀的時間長些、長些,盡可能地更長一些,也算是沒有白來這一趟。

羅月止睜了眼,發覺趙宗楠正坐在榻邊靜靜看著自己。

趙宗楠的指節蹭過羅月止眼角:“叫噩夢魘著了?”

“沒有。”羅月止抓住他手指,按在自己胸前,暖洋洋地壓住,雙目放空,“覺得自己夢中修道,正在大徹大悟了。”

趙宗楠見不得他這一副遁出紅塵的模樣,微微皺起眉頭:“以後入寢的時候,將你那瑪瑙佛牌摘下來。”

“這不行。”羅月止清醒過來,趕緊將他手扔開了,扯起被子將自己埋住,“高僧送的護身符呢!趙長佑,你吃味吃到老和尚身上去,丟不丟人?”

……

公使錢、水洛城這兩樁大案塵埃落定之後數月。

越來越多的官員反應過來,曾在朝堂之中取得壓倒性聲勢的變法一派,漸漸遇到了更多的壁壘屏障。

和之前的諫言頻發、參本不斷不同,這股隱隱而來的阻力,似乎來自於更高處。

變法一派的低階朝臣多有外派。

而地方主理變法的諸州按察使,更因治法嚴苛而屢受朝廷責難。

經過近半年時間的革故鼎新,國朝冗官冗費的舊疾日漸減輕,形勢已然不複之前嚴峻。地方上重修地籍,重定稅收,民生之困也多少有了出路。

形勢漸緩,按察使們的魄力便也弱了下來,此時又遇朝廷施壓,他們察覺到仕途不穩,便不約而同各自收斂了步調。

但就算如此,實施新法的大方向卻未曾改變,各項新政仍在或快或慢地推進著。

直到官家書案之上,收到了一封地方送上京城的書信。

那是一封反信。

“官家明鑒!”

“國子監直講石介石守道、樞密副使富弼富彥國,私通反信,意圖行伊霍之事,廢除天子,另立新君!”

書信之上的字跡,看上去正是石守道親筆所書。

而信的來處,乃是夏竦所轄之地。

夏竦與改革派有舊怨,此事在朝堂之上並不是什麽秘密。

當年夏竦將要入主樞密院,剛到京城便被歐陽修等人彈劾外放。其後杜衍頂替其位,新政便又添一大助力。

待夏竦灰溜溜出了京,石守道更做《慶曆聖德頌》對其多有攻擊,指稱他為“大奸”,甚至還想叫羅月止幫忙印上千千萬萬份,往外麵去傳揚。

這事兒羅月止自然是沒敢做,還勸著他莫要聲張。

但事與願違,這份恥辱果然被夏竦記到了心裏。

夏竦不虧為老臣,其人脈手段積澱深沉,如今官家剛對變法一派起了疏遠之心,這造反的書信便千裏迢迢送上了京。

此信是真是假,夏竦心裏有數,朝臣心裏有數,官家心裏更有數。

皇帝讀完了信,將這薄薄幾頁紙遞給身邊的內侍:“收起來吧。”

反信入京幾日,禁省之中,皇帝卻沒有給出任何反應,甚至沒有召見富彥國入宮。

範希文、歐陽永叔等人極力上書為他辯白,卻仍未有任何回音。

朝野上下議論紛紛,“富彥國意圖造反”這件事,甚至在民間也有流傳。

……

如今已是盛夏,天氣日益燥熱,但鄭遲風手中的折扇卻緊閉不啟。

“我以為按照羅小員外謹慎的性情,此時該是避得遠遠的才是。”鄭遲風微笑問道,“為何叫我出來?”

“近日有了些新感悟,想同鄭寺簿論論道。”

“羅小員外是讀了道法,還是讀了經書?”

“都讀了,但又沒有讀懂。”羅月止也微笑著,“就是讀不懂,方才從字裏行間悟出一個道理來。”

“天資有限,力有不逮,故而世間之事,不過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煩請鄭寺簿轉告諸位君子,旁的事我不會做,也幫不上諸位的忙。”

“唯獨京中輿論這件事,請諸君安心。”

“隻要我仍在京中,有關新法的謠言,有關諸君的謠言,便必定流傳不過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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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倘若你是一個謹慎而勇敢的普通人,便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去爭取力所能及的好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