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緊急尋人

羅月止再見到皮蔥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少年人應是一宿沒睡,眼瞳赤紅,看到羅月止之後身體一矮,直接跪在了他麵前。

站得近的人嚇了一跳,幾乎能聽到他膝蓋骨磕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

阿青方才沒攔住他闖門,從外頭追進來,見這情形又趕緊上前攙扶:“我們東家最不愛見人跪,折壽麽這不是……”

皮蔥兒不叫他扶,還非要給羅月止磕頭:“羅掌櫃,先前您嚇唬我好幾次,把話說得狠極了,卻從沒真正動過刑,我知道您是個好人,求您發發慈悲!”

“我……我妹妹丟了,找了一整夜也沒找到!如果您能幫忙找回來,就是我們全家的救命恩人,我皮蔥兒當牛做馬也要報答!”

崔子臥聽得著急,口不擇言埋怨他:“昨個還說什麽活該呢,現在知道壞事兒了?禍到臨頭你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少說兩句。”羅月止皺起眉頭,“你先起來,什麽時候丟的,多大的女孩?”

“昨日早上出去了,說是去買針線,便再沒回來。”

皮蔥兒抹了把眼睛,不敢抬眼看他,聲音從牙縫裏往外鑽:“九歲大的女娃,骨架子小,看著就六七歲的模樣……求求您!求求您想想法子!”

羅月止轉頭問阿青:“現在能搭上線的人牙子,攏共有幾家?”

“三家。”

阿青大抵猜到羅月止的打算,猶豫道:“東家,昨兒個倪四郎君不是說了,探查的時候,發現另一撥人也在盯著湯掌櫃,瞧著像官府的人,又不是開封府一撥的,您要我們觀望觀望,先別打草驚蛇的,這……”

羅月止站起身往外走:“不管了,事出緊急,先顧及人命。”

今日之前,羅月止便已借著延國公的名義同開封府通過氣,待到羅月止手下的人同歹徒搭上線,便先清剿一批確鑿犯法的人牙子。

如今羅月止將三家賊窩的情報遞交給開封府,衙門當天就動作起來。

衙役們各自鑽進平日裏幾乎從不會踏足的簡陋深巷之中,三四個時辰的光景,便抓捕回二十餘人,統統關押入西獄。

從人牙子手中解救出的尚未被販賣的婦孺,也都逐個帶回了衙門。

皮蔥兒尋了個遍,卻也沒尋見他家妹子。

等到後半夜,開封府將這些人牙子審完了才知道,昨日他們中確實有人從街上誑回來個身材瘦小的女娃娃,但她半路便逃了。

小孩子倉皇之間沒了主意,偏往僻靜無人處逃,人牙子攆在後麵追,直到小姑娘躲避無路,失足栽下了汴河。

汴河是汴京四條內河中水流最湍急的一條,他們怕動靜鬧得太大,便也沒下去捕撈,在岸邊站了一會兒,任憑河水中沒了動靜。

皮蔥兒聽到這個消息,紅著眼睛就要往西獄裏衝,好似要將那殺千刀的人牙子活剮了。

阿青和崔子臥兩個成年男子去攔,都險些被他撞了個跟鬥,再添了兩個身強體壯的衙役方才將他按在了原地。

“還沒到你發瘋的時候!”羅月止道。

“有力氣犯倔,不如同衙門的人一起沿著下遊去找找,興許還有轉機!”

開封府一撥人去追查已被販賣的婦孺,另一撥人發布告示,在汴河沿岸打撈,羅月止也叫了自家夥計來幫忙。

汴京百姓聽說開封府端了幾個販賣良民的賊窩,皆是拍手稱快,有好些仗義的街坊也帶著兜網站上船舶,幫官府一起在河道中尋人。

直忙活到黃昏時分,終於有了消息。

讓人意外的是,這小丫頭竟是自己順著汴京河岸走上來的。

皮蔥兒第一個認出自家妹子,三步並兩步衝上前去,將她拉到身邊來看。

小孩的衣裳和頭發很幹爽,但身上盡是傷口,細細碎碎的數不過來,整條胳膊都是烏青的,額頭破了好大一片。

皮桃兒撲進他懷裏嚎啕,哭著喊哥。

更稀奇的是,待開封府尹親自問起小姑娘的經曆,姑娘卻一口咬定自己衝進河裏,被水中的石頭撞了腦袋,什麽都不記得了。

任誰也能看出姑娘沒說實話,但人找回來了就是好事,那邊追查被拐賣的婦孺人手緊缺,開封府便懶得多做計較,讓皮蔥兒將妹妹領回家便是。

主動幫忙的市民們見此情形放下了心,也各自散去了。

等官府的人走淨,皮桃兒才跟哥哥說了實話。

原是汴河下遊觀音院橋附近的一戶人家,昨日便將她救上了岸。

她身上有烏青的傷痕,額頭也有一大片傷口,不像是玩耍失足落了河。

那戶人家猜測,她或許是哪個貴人家裏頭逃跑出來的侍女,又或是誰家被爹娘毆打的不受疼愛的女娃。

街坊不敢信任官府,怕報官反而害了她,便悄無聲息把她給藏匿了起來,又偷偷找郎中煎了兩副草藥給她喂下。

直到姑娘自己醒了,說清楚原委,那家人方才鬆了口,叫她自己去官府現身。

姑娘怕給好心的街坊添麻煩,這才在開封府官吏麵前,咬死了說自己不記得。

開封府尹是個很特殊的職位,比起地方上的一州官長,更像是塊京官的“鍍金”跳板。

這個位置上的官員,要麽是未來承襲大統的太子,要麽是前途光明的官員,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頂多呆上一兩年,便要升遷入兩府,做享清福的相公去了。

故而從前很多權知開封府尹,大都願意明哲保身,不愛出頭,唯恐自己任上出了什麽幺蛾子,反而壞了大好前程。

底層百姓冷眼看了這麽多年,自然也想得明白:開封府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討生活,其實怕事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瞞一件事便瞞一件事。

百姓對開封府頗為不信任,出了事不敢報官,這情緒也能夠理解。

皮蔥兒避著人,同妹妹回到觀音廟橋。

他們找到了那好心的人家,兄妹倆一齊跪在地上,給那對頭發花白的老夫妻磕頭。

老夫妻連忙將孩子攙起來,抬頭看見進屋的人,又連連擺手:“可不敢收!可不敢收!”

皮蔥兒回頭一看,便看到了抬步邁過門檻的羅月止。

這人當真是個做生意的大掌櫃,看起來誠懇得很,說起謊話卻麵不改色:“我是這倆孩子的家長,您二位救了我們家小孩,這謝禮自然收得。”

皮桃兒不認得他,懵懵登登地看著羅月止以“家長”之名同老夫妻聊起天來,拽了拽皮蔥兒的袖子,滿臉寫著疑惑:“哥,這郎君是誰啊?”

皮蔥兒麵露尷尬,攥住妹妹的手,叫了羅月止一聲:“羅……”

羅月止當即打斷:“叫叔叔,沒大沒小的。”

皮蔥兒:……

皮蔥兒:你看著就比我大五六歲!非得高我一個輩分占便宜是吧!

皮蔥兒忍了忍,到底沒有當場揭穿他。

羅月止自觀音院橋出來,帶兩個孩子上了馬車,把他們送回皮家那破敗的小土房中,還叫阿青給他們送了些吃食。

皮薑兒還小,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原本乖乖蹲在家裏,如今終於盼到哥哥姐姐回家,卻又看到了姐姐滿身的傷,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邊哭邊打餓嗝。

皮桃兒趕緊把弟弟抱進懷裏,伸手捂住他的嘴,緊張地看了一眼羅月止。

羅月止語氣很溫和:“這兒沒人嫌小孩子吵鬧……給你們買了些好吃的,帶著弟弟去屋裏吃果子吧。”

皮桃兒低頭,半拖半抱著皮薑兒回了屋。

皮家狹窄的院子裏安靜下來。皮蔥兒尷尬地站在羅月止麵前,手指攥著褲子,深深吸了口氣。

羅月止頭都沒抬,坐在搖搖欲墜的木頭椅子裏,低頭挑芭蕉幹吃:“你要是再跪,我就拿銅板砸你腦袋。”

他身後的阿青嘴碎接話茬:“東家你這話說的,拿銅板砸,你這不是攛掇人家跪呢麽。”

羅月止不管皮蔥兒了,先從懷裏掏出顆銅板砸他:“說的什麽話,重說。”

阿青順手撿起銅板,放回羅月止手心裏,嘿嘿直笑:“東家這是在教小孩,叫什麽來著……男兒膝下有黃金。”

“恰恰相反。”羅月止接過銅板,“要謝人的恩情,就該拿出本事來謝,光跪有什麽用?你那對膝蓋骨頭值幾個錢?受了你的跪,是能換吃還是能換穿?”

皮蔥兒沉默片刻:“今天你替我贈給那家人的錢財,我會想法子還你。”

羅月止笑眯眯地:“瞧瞧,終於說了句人話……可我把你飯碗砸了,你要做什麽來還?”

皮蔥兒:“我還沒想好,大不了去碼頭上扛包。總能有個賺錢的法子。”

“我知道你家父母雙亡,你帶著一對弟妹,日子過得不容易,碼頭離這兒有二十幾裏地,也別走那麽遠了。”

羅月止拍拍指腹上的糖粉:“我把你押在手裏好幾天,還害你丟了營生,是該補償你。你若願意,便帶著弟弟妹妹,去城外大相國寺辦的安養院幫忙吧。”

“僧人的地界,對小孩子最為良善,盡能管你們吃住……對了,上個月還新來了兩個南下逃難的教書先生,水平說不上多好,但給你家兩個小孩開開蒙卻是足夠的,你要樂意聽,下了工也能去聽一耳朵。”

“當然,安養院的好處多,規矩也多。大和尚們懲戒犯渾的小滑頭,棍棒打得人疼極了,你若在那兒胡作非為,指定得挨教訓。”

皮蔥兒沒了動靜。

羅月止抬眼瞧他,嘖了一聲:“當你心肝多硬呢,哭起來真寒磣……願不願意去,不如先吱個聲?”

皮蔥兒抹了把臉,哽咽著說願意。

“這就對了。”羅月止笑起來,朝他伸出手。“芭蕉幹,吃不?”

……

“又在外頭認了幾個侄子侄女?”

趙宗楠頗為無奈:“隻聽說過撿小貓小狗回家養的,卻沒聽說過還能撿人。”

羅月止下意識摩梭自己胸口的佛牌:“就當修福報了。總之現在安養院做起了規模,也供得起他們吃食。”

趙宗楠囑咐他:“那些做謠言小報的歹人背後,或許當真有官員撐腰,你好歹有個官身,便避避嫌吧。我已經派倪四查清楚,除去開封府,禦史台也在盯著這件事。”

“禦史台?”羅月止愣了愣,“不會是……”

趙宗楠莞爾:“是之前寫《請不用苛虐之人充監司》的那位監察禦史,包拯包希仁。”

“月止說得不錯,此乃匡扶公理之人。”

說起包監察,他身為禦史,察查百官言行乃是分內本職,盯上湯坊主一夥乃是偶然,保險為上,其實還想再觀察些時日。

但羅月止帶開封府人請查了那些販賣良民的“廣告主”,這便激起了水波。

沒中招的販子們風聲鶴唳,琢磨半天,發現那些被開封府清查的團夥有個共同點,便是都經過湯坊主的手做過廣告。

這群人雞賊得很,壁虎斷尾,紛紛表示要同湯坊主斷絕幹係。

在衙門盯上之前,這街頭小報是個聚寶盆,可現在官府盯上了,這便是口亮晃晃的鍘刀,天大的蠢材才會把頭顱往上麵擱!

兩夜之間,街頭小報的金主們便如蚊蠅蟲蟻,一哄而散。

湯坊主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想起沒了聲息的西川藥販子,終於覺出了不對,怒不可遏,當即帶著一幫打手氣勢洶洶地奔向皮家。

誰知那破落院子卻是人走茶涼,皮蔥兒兄妹三人全不見了蹤影。

湯坊主心道不好,連夜收拾細軟準備逃跑,卻被整隊官兵堵在了院門口。

火把照耀之下,為首的乃是位長須美髯的紅袍官員,長眉銳目,不怒自威,其身後的軍兵官吏,皆以“包監察”為名稱呼他。

“據線人傳報,爾等勾結當朝官員,散布謠言,禍亂聖聽,皆入開封府西獄以待審訊!”

他麵孔生得周正威嚴,並沒有什麽駭人的地方,但對上那雙銳利的眼睛,湯坊主卻一下子沒了力氣,雙腿一軟,直接癱坐在了地上。

後來這件事傳揚出去,人們都說那位包大官人長得凶悍無比,猶如夜叉神一般,惡人但凡見到了他,當場就嚇得魂都沒了。

因是在夜裏發生的事,街坊們傳著傳著,不知怎的,便傳說那包監察的臉麵如同夜色一樣黑,額頭還會發光……

多日之後,羅月止親自去開封府詢問有關人牙子的事,偶然碰上了包希仁,有幸親眼得見這位“麵黑如夜”的夜叉神。

羅小員外頗有些幻滅,回家之後滿臉寫著悵然若失。

趙宗楠問他怎麽了。

羅月止失望地說:“那包拯怎麽如此白淨呢。”

趙宗楠覺得好笑:“寒窗苦讀的秀才,在家裏頭關了那麽些年,哪兒有幾個麵黑的。”

說罷頓了頓:“那前榜第四的王介甫倒是個例外。”

羅月止還是不大高興,隻得慨歎一句:“傳聞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