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斷袖風聞

以湯坊主的劣單與小報為開端,開封府內外清查了一大批販賣假藥、以武犯禁、拐賣良民的歹人。

“金主”清剿幹淨,一眾小報眨眼之間斷了糧草,未等朝廷針對,自己便漸漸弱了聲息。

但對於整個傳播行業來說,肅清與整改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

羅月止親自登門拜訪岑介,並提交上一份規範行業秩序的“新政草案”。

羅月止對岑先生說道:“國有國法,行有行規。若無繩墨製約,渾水摸魚的人便是現在銷聲匿跡,未來尋到機會,也會卷土重來。”

岑介讀完他的文章,讚許地看了他一眼:“未等朝廷動作,便有意自我約束,做得很好。你的這篇文章,我會上呈中書,以待後用。”

一段時日過後,國子監出麵頒布新規,舉京震動。

據新規要求,京城所有時刊和新書,不論雕版還是活字印書,發售之前,皆要先在國子監備案,尤其是時刊,需在標頭以小字備注“國子監監刊”,方可進入市場售賣。

不備案而私售書刊者,一經發現,便要毀板罰款,一次要罰兩百貫之多。

但若是私家藏書,未曾大量印刷,也沒有公開發售以求盈利,則在規定之外,不予計較。

另外,市麵上的所有時刊,皆采用“先發後審”的方式監察,所有時刊必須標注刻印坊子的徽記與地址,以備國子監核查。

倘若故意隱匿刻坊來源,或故意假借別家之名,偽造徽記,妄圖逃避事後追責,也要處以罰款。

國子監同時開放檢舉,若有人檢舉造謠誹謗、誣人名譽的文章,經過核實,證據確鑿,便可獲賞錢五十貫。

——這份錢,全部由造謠傳謠的刻坊來出。

而廣告方麵,三司也同時發布告令:但凡是以幫助商家籌備活動、策劃經營盈利的鋪子,盈利累計五次以上,必須在廣告行會注冊登記,接受監管。

若躲避行會監督,私自經營,所宣傳的內容又涉及販賣人口等違法行當,則要施以重罰。最嚴重的情況,據說要黥麵發配兩千裏。

此法一出,不出半個月時間,京中反對新法的聲音竟變小了不少,頗有些立竿見影的意思。

包拯的案子查得如何,是否因此彈劾了在朝官員,羅月止並沒有刻意打聽。

但就此來看,官員之中,有人想借民間刊物幹涉朝政之事,八成是確有其事。

而朝堂上越來越多的人反應過來,民間勢力,三教九流,對政事的影響不容小覷。

……

禦史台院之中,禦史中丞王拱辰的心情頗為不佳。

那包希仁剛入京時隻不過是個殿中丞,明明是他親自舉薦送進了禦史台,本該旗幟鮮明地反對新法,可近日查案,卻反倒幫了那群新黨一把。

真是豈有此理,讓人憋屈得喘不過氣來!

王拱辰心情煩躁,悶坐在桌案前,視線掃過一個名字,眉頭不由皺得更深:“羅月止。”

此人動輒籠絡民心,雖明麵上不與歐陽修等人來往,但他手下的刊物植根尤深,影響甚廣。

聽說官家都在跟著看那勞什子《開封日報》。

王拱辰臉色陰沉。

……若那羅月止乃是新黨在民間的一步暗棋,這手段實在是高明。看上去也實在是礙眼。

王拱辰派人去查他的底細,卻沒想到查到了另一位的頭上。

王拱辰看向麵前的吏員,若有所思:“他與延國公走得近……還多次留宿國公府?”

……

阿青心驚膽戰,苦著臉同羅月止私下裏說:“東家,您別怪我多嘴……若是讓外頭人知道,這條條框框是你為朝廷出的主意,人家且得戳你脊梁骨,說你阿諛奉承,踩著同行上位,抱朝廷的大腿呢。”

羅月止捧著溫熱的茶盞,慢條斯理開口:“我自是知道大家都不樂意受朝廷監察。”

“但若無監察,這潭水隻會越來越渾濁,到時候最先淹死的,便是踏踏實實守規矩的人。這就叫做劣幣驅逐良幣……”

羅月止看阿青一臉沒聽懂,便換了個法子與他解釋。

“我且問你,前段時間刻印行和廣告行出了那麽大的事,人牙子抓了百餘個,朝堂要員的陰私謠言更是傳得沸沸揚揚,這明顯就是行業出了問題,難道朝廷會坐視不管?”

阿青仍舊不認同:“自然是要管的。可朝廷要管,就叫他管去,東家您主動摻和什麽呢?咱是個員外官,又不是那大相公,何必操這份心?叫人家聽到了,該說你這堂堂行首,與同行不是一條心……”

羅月止覺得他天真,忍不住笑了一聲:“世道便是如此,若不主動些套上韁繩,等著別人來栓,誰知道這繩子要勒得多緊?”

“趁岑先生未曾致仕,我還能在國子監說上幾句話,這事兒便絕對不能交給旁人來辦。”

羅月止邊說話,邊在乳茶裏放了幾顆芋頭圓子。

“與其叫一群不懂裝懂的行外人,借著整頓民言來撈政績,還不如自己進言,好歹能把握尺度,不叫他們矯枉過正,將整個行當都拖累了。”

阿青平日裏油嘴滑舌,膽子也小,但到底算是聰明,終於明白了羅月止的用心。

一旦想得多了,這裏頭的彎彎繞繞便能把人轉成麻繩,阿青嘖嘖稱奇:“我原先覺得,咱廣告行裏幾個掌櫃平日裏爭來鬥去就已經夠廢心思了。誰知沾上朝廷,竟要有這麽多算計……”

羅月止喃喃:“事情能這樣快地解決,已經是我意料之外的順利了。”

不怪他多想,這背後怕是有人幫了他的忙。

羅月止找上了他的“專用斥候”鄭遲風。

天氣日寒,羅小員外便請他吃了頓熱氣騰騰的撥霞供。

鄭遲風生得好看,同樣是湊在熱鍋子麵前,別人都被熱氣蒸得麵頰翻紅,形容狼狽,他卻是越蒸越好看,開口不說油滑的話,便是眉目如墨畫,兩頰生桃花。

好像羊肉吃多了,便要立地成精了似的。

羅月止看得頗不是滋味,擱下筷子酸溜溜地開口:“你也好,韓富兩位相公也好,怎麽都生得這般好模樣?叫尋常人看了怪生氣的。”

鄭遲風最樂意別人誇他好看,美滋滋地翹尾巴,隨口客套了一句:“你有甚麽可埋怨的,你家那國公爺不也生得好看?”

羅月止愣了愣,開口問道:“他好看,同我有何關係?”

鄭遲風也呆住了,停頓了片刻才開口,視線躲躲閃閃:“嗐……你們不是好得跟同一個人似的。”

羅月止覺得不對,揪著他不依不饒追問半天。

鄭遲風猶猶豫豫地放下筷子,一邊說話,一邊觀察他臉色:“也就是前段時間,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風聞,說延國公同他那小叔叔博平郡王一樣,久不婚配,府上連個側室都沒有,怕是不近女色。”

“然後又不知是誰說的,說曾在他府上留宿的,隻有保康門橋羅小員外一個人。你倆一個宗室貴胄,一個員外商賈,卻有抵足而眠的交情。”

羅月止腦瓜子嗡嗡響,飲酒之後控製不住情緒,臉頰登時漲得通紅。

鄭遲風看他人都要燒起來了,開口找補:“都瞎傳的,沒人當真,我就是當個樂子,同你玩笑一句罷了。”

鄭遲風又道:“是真的又怎樣呢?既沒欺男又沒霸女,人家臥房裏的事兒與旁人又有何幹係?”

他哈哈大笑,眼睛眯成兩條縫:“你看你這羞憤欲死的小模樣,難不成是真事兒?”

羅月止借著飲酒躲開視線:“管這麽多……吃你的羊肉去!”

鄭遲風笑了笑,繼續高高興興撈他的羊肉吃。可待酒席散去,鄭遲風醉醺醺地回了家,躺在**琢磨羅月止的反應,卻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兩眼渙散,兀自呢喃道:“壞了……”

“怎麽越琢磨越像真的呢……”

話分兩端,羅月止從酒樓出來便直接回了界身巷,慌裏慌張地拽著趙宗楠,大著舌頭控訴:“不得了了,朝堂之中有人說我們閑話呢!”

趙宗楠把他接進懷裏,叫門外的女使去煮一碗甘蔗湯醒酒:“旁人說便說,又能怎樣?”

羅月止伸手扒著他袖子,整個人搖搖欲墜:“你早知道,怎得沒提醒我?”

趙宗楠含糊地答應了一句。

羅月止突然覺出不對,努力讓視線聚焦:“難道是你自己傳出來的消息……趙長佑?”

趙宗楠愣了愣,好聲好氣地說道:“先試探試探口風,總比日後被人拿出來做文章,添油加醋胡說八道的好。”

羅小員外不忿:“今天好險沒叫鄭遲風詐出來……我的清白!”

趙宗楠見他折騰得厲害,彎下腰,直接把人抱起來往臥榻上送:“先安靜一會兒,喝過糖水再說。站都站不穩了……還鬧騰。”

“不能這樣啊,你是不是糊塗了?”羅月止揪著他袖子不放,“官家若是也聽到了風聲……”

“他聽到也無妨。再不濟就是類比阮籍與嵇康,覺得我們形影不離,異於常交罷了。外人如何能知道我們關係究竟是怎樣?”

趙宗楠笑著攥住他手指,湊在唇邊親了親:“難不成要學山濤之妻,在牆上打個洞,專看兩個男人怎麽睡覺嗎?”

羅月止仍是驚慌,醉醺醺地發怔。

“怎麽怕成這樣?”趙宗楠輕聲問他,“龍陽之好又如何,難不成朝廷還要因此治罪嗎?”

羅月止喃喃:“終究是不好。”

“隻有自己把事情傳揚出去,旁人聽多了,見怪不怪,方不會小題大做,平添麻煩。”趙宗楠道,“你不是最懂得傳播之道,當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

羅月止愣了愣,低聲說:“我是沒什麽,就怕你受人非議,你這身份不必尋常人……”

“我心裏有數。”趙宗楠親了親他的額頭,輕聲問道,“你今天見了鄭遲風?是有什麽事?”

羅月止懵懵登登看著他,有點委屈地開口:“嚇忘了。”

門扉輕啟,女使輕聲道了句“主君”,呈上甘蔗湯。

趙宗楠捧過湯盞,哄他喝完了解酒糖水,又替他解下發髻,換了幹淨的衣裳。

他靜靜坐在床邊,等羅月止安靜沉睡過去,方才離開寢室,進了書房。

倪四站在書案旁:“公爺同羅郎君說了?”

“不必同他講。”趙宗楠道,“那賣主求榮的仆使可處理幹淨了?”

倪四低聲回答:“處理幹淨了,他本就是道聽途說,手上全沒有根據。張小籽治府無方,已經在國公府堂下跪了整整三日,公爺是否……”

“犯了其他的錯尚且有回轉餘地,可牽扯到他,便該知道我絕不會輕饒。”

趙宗楠眼睫低垂,嘴角沒了笑容。

燈火映照在他眼中,卻留下沒什麽溫度,幽幽冷冷地搖曳著。

“外麵的事你親自去盯著,既然要傳,便好好地傳揚一番。”

……

蘇子美終於來京赴任。

待諸事安頓妥當,諸位舊友的聚會參加了個遍,他終得空閑,如約找羅月止喝酒。

羅月止前去赴約,誰知此人見了他便大笑起來,滿臉寫著八卦:“你可知道,京中有人說你同趙長佑關係匪淺呢!昔日繁華子,安陵與……”

羅月止扭頭就走。

蘇子美趕緊拉住他,哈哈哈直樂:“玩笑玩笑,怎麽還當真了呢!”

羅月止心想:好歹都是公務員,工作太輕鬆了閑得慌麽?傳八卦傳沒完了!

對於羅小員外來說,這段時日可是不大好熬。

不僅蘇子美,連富彥國見了羅月止都笑得欲語還休的。

鄭遲風就更不必說了,一見到他就滿臉寫著“我能理解,不必多言”,氣得羅月止都不知該如何解釋。

但同樣如趙宗楠所說,這傳聞猶如疾風驟雨,來勢洶洶,可畢竟沒什麽確鑿證據,傳著傳著便沒了下文。

唯獨王拱辰為首的幾個禦史把這事兒寫成了劄子,怒斥宗室私德不修,罔顧人倫,還說民間商賈以色媚上,換取好處,乃是首惡,應當嚴懲。

劄子遞送中書,頭一個便到了晏相公手裏。晏相公親言:“宗室私事,並無證據,風花雪月而已,與國政無關。”

這句“與國政無關”至關重要,意味著連送呈上聽的價值都沒有,當即就給扣下了,連福寧殿的門都沒進。

王拱辰對此頗為不滿,手下人為了討好他,便說起好話:“劄子雖被攔下了,但您使得好手段,外頭傳得沸沸揚揚,官家必定能有所耳聞。”

王拱辰聞言反而一愣:“什麽手段?”

……他沒使別的手段啊?

本月朔望,官家照例接見進宮拜見的延國公,竟直接笑著問他:“長佑這段時日,可成了個名人。”

趙宗楠麵不改色:“允初叔叔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京中風聞更甚,傳出來的話,沒有一句好聽……如今外麵傳我有龍陽之好,倒是比他當年好上不少,侄兒知足了。”

官家想起他那單身到三十多歲的表弟,不由哭笑不得:“那楞頭小子,下了朝會便在家裏誦他的佛書,想來是要這樣過一輩子了。”

趙宗楠道:“聽說八祖父前些日子又與他大動肝火……”

於是後麵的話題,便成了八大王家裏父子倆吵架的家常。

斷不斷袖,龍不龍陽的,便再沒人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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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一些補充資料:

[1]阮籍、嵇康和山濤他媳婦:《世說新語》曾記載,山濤的媳婦覺得阮籍嵇康關係太好“異於常交”,叫山濤準備好酒好菜,將他們請到家裏來住,而她在牆上鑿了個洞洞,偷看他們偷看了一晚上。(我也想看)

[2]蘇子美給羅月止背的詩:是阮籍的《詠懷》。全詩如下:昔日繁華子,安陵與龍陽。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悅懌若九春,磬折似秋霜。流盼發姿媚,言笑吐芬芳。攜手等歡愛,宿昔同裘裳。願為雙飛鳥,比翼共翱翔。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安陵與龍陽”我國古代著名彎美男x2,本詩什麽意思就不用我翻譯了吧哈哈哈。

[3]北宋對同性戀的態度:中國自古以來對權貴階層的男同性戀行為包容度較高,隻要不涉及到與有婦之夫通奸,便大都當作風花雪月的私事來看待。北宋亦然。

彼時青樓妓館眾多,專門麵對小眾性向的象姑館(相公館,即為男妓館)開得滿地都是也沒人管。直到徽宗時期,朝廷才開始嚴格管控男娼風氣:“告捕男子為娼,杖一百,告者賞錢五十貫。”但尷尬在於並沒什麽人告發。待到靖康之亂,衣冠南渡,這則法令就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