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劣質廣告

羅月止心想,地方上大刀闊斧裁撤冗餘官員,或許確實帶來了一些負麵影響,但切除病灶哪裏有不疼的呢?

如今有這麽一隻鍘刀掛在腦袋頂上,官員們就算有再多怨言,也不敢繼續怠政,衙門裏做事雷厲風行,許多州縣經年累積的陳牘舊案都飛速處理起來,該發放下的恩賞、該減免的稅務都按規定處理,對於百姓而言,這都是無可取代的好處。

“興許就是因為尺度難以把控,極易遭受非議,官家才著意將範公扶上了主持變法的位子上去。”羅月止道,“若換了任何一個人,就算平日裏操守有任何一點瑕疵,大概早就被群起而攻之,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說到這兒,羅月止歎了口氣:“……委屈範公成為眾矢之的。兩百多個州,數萬官吏的質疑與怨懟,不是一般人能扛住的。”

趙宗楠:“故而如今朝野上下才子雲集,卻唯獨範公可稱為當世之大才。”

趙宗楠說得對,朝堂上的事他們都插不上嘴。能用自己的法子略盡綿薄之力,已經是十分難得的事情了。

羅月止給蘇州、杭州的書坊與廣告坊分部都寄了信件,提醒他們:發表出來的文章雖不便直接涉及新法,但若是當地百姓生活上有甚麽轉好的變化,便多收集一些素材推廣出來。

政事幫不上忙,輿論高地卻不能輕易送給旁人。

……

一日下午,盧定風找上羅月止:“東家,有幾份東西想讓您看看。”

如今在京中商會登記的,大大小小攏共三十多家廣告商,為了方便行會管理,每家廣告商都有自己的徽記,各家經手的招幌、仿單,登在報紙上的廣告詞,都能借此查出來由。

這樣公開透明地管理,彼此之間進退有度,不至於相互傾軋搶了單子,也能夠相互監督、相互製衡……出幾分力掙幾分錢,誰也別想多貪。

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這反倒成了行會老板們最信奉的一條規矩。

但自從今年初秋開始,京中便出現了一些沒有徽記的仿單,另有些良莠不齊的街頭小報,上麵多是些道聽途說、添油加醋的風聞。

還有那專門捕風捉影,揣度名人陰私的惡劣文章,字字句句寫得格外下流,就是專門刺激人感官的。

上頭刊登的廣告就更亂七八糟了……不知來處的壯陽藥、標注月錢二十兩的招工帖子,甚至還有專門給人介紹“**娃浪妾”的牙婆子,竟然都敢在紙上堂而皇之招攬生意了!

冒出這麽些不講規矩的競爭者,這還得了!

行會裏的廣告老板們義憤填膺,將自己收集來的劣單統統交給了盧定風,讓他趕緊上呈給行首看看。

他們經營至今,在周雲逑的明示暗示之下,或早或晚都明白過來:他們借著羅月止的東風,這才同朝廷的關係頗為和諧,賺錢賺得安逸。

可如今有這麽群敗壞風紀的混賬東西拖後腿,攪渾水,早晚要把火引到他們自己身上來——這事兒羅月止得管呐!

羅月止指腹碾過質地粗糙的仿單與小報,喃喃道:“竟然已經發展到這樣的階段了……”

盧定風沒明白:“東家說什麽?”

“行業規模日大,投機取巧的人自然會湧入進來,這反倒證明了廣告與報紙都辦得好,辦得深入人心……福禍相依,也不全是壞事。”羅月止笑得遊刃有餘。

“此事我會去想辦法。告訴各家掌櫃們莫要輕舉妄動,以免打草驚蛇,若有心,便繼續收集一些劣單送來即可。”

盧定風素來敬重這位與自己同齡的東家,視羅月止為定海神針,既然他都這麽說了,他點頭稱是,懸著的心也放回來了一些。

又過幾日,桃花妝鋪的兩家新門店修葺完畢。

兩家鋪子各在皇城一角,羅月止與趙宗楠兩人如約出門,專門挑了輛樸素的車架乘坐,低調地前去驗收。

回程路上,正巧碰上虹橋人流匯聚,擁擠不堪。趙宗楠叫車馬改道偏僻小巷,馬車雖行得慢,但腳程興許比大道上還快些。

慢悠悠的顛簸之間,車輿一側的窗布底下,突然塞進幾張紙來,隱隱可見捏紙的手閃電似的收了回去,紙張嘩啦啦鋪散在羅月止的膝蓋上。

趙宗楠眯起眼睛,叫了一聲“倪四”。

不過幾息的功夫,馬車外傳來一聲哀嚎。倪四在外頭敲敲木板:“公爺,人逮到了。”

羅月止低頭,一張張細數這些工藝粗劣的仿單,兩張是宣傳質庫貸款的,剩下三四張是專售**藥的……

羅月止挑起眉毛,伸手將單子遞給趙宗楠看:“好家夥,還有什麽‘正宗五石散’賣呢……”

這五石散可不是個好東西,又叫寒食散,在魏晉時期可是興盛了一段時間,說是能濟病強身,協助**,還有致幻的說法,使用之後能叫人飄然若仙,恍惚忘我。

雖沒聽說五石散有成癮性,但這東西食用風險極大,丹砂、白石英、紫石英等礦物大量吞進肚子裏,和服用慢性毒藥沒什麽差別。

據說人中毒之後如患瘧疾,冷熱交替,甚至通體生癰,痛苦而死。總之是味絕不可服的惡藥,其害無窮。

趙宗楠坐近了些,垂眸與他同看:“孫思邈曾在醫書中警告:若見到此方須立即焚毀,勿要久留。”

“後世醫者多遵其言,燒書摧方,五石散應當在唐時便斷了流傳。”

延國公語氣冷淡,照他往日的做派,這已經是頗為厭惡的表現:“如今這藥應隻是假借其名,造個噱頭罷了……但其害同樣難以估量。”

羅月止撩開簾子,看向車外被倪四與車夫按住的人。

那人麵孔挺幹淨,十五歲上下,臉頰帶著些少年的稚嫩,後腦勺蓬亂綁著發髻,身穿粗布短褐,腳上套著雙簇新的草鞋,看著也不像是走投無路的模樣,應是個混跡街頭的遊手。

他好似不是頭一回被人逮到,跪坐在地上,求起饒來口齒伶俐,眼睛都不眨,詞兒都背得滾瓜爛熟了。

羅月止走下馬車,繞到他麵前,挽起衣擺蹲在地上,搖搖手中的劣單:“在哪兒領的差事?怎得不去正經廣告坊子接活兒呢?”

“搶不過啊。”那少年呲著牙,討好地看著他,“往偏僻地方遞單子,還要在過往的驢車馬車裏頭塞,保不齊被人逮到了就要打上幾巴掌,我這胳膊腿上舊傷剛好,郎君手下留情,就當積積德吧……”

羅月止失笑:“你還知道這活計不體麵呢?”

“體不體麵,手裏拿的銅板說了算,窮人家還指望風光呢?”少年又道,“郎君這好氣度,怎得坐這樣破的車?害我有眼無珠衝撞了貴人。您大人有大量,且饒我一回……”

“沒說要打你。”羅月止用劣單輕輕拍他腦門,“但你得跟我說明白,這活計是從哪兒領來的,誰是接頭的人,印單子的人家又在哪裏。倘若說得好,我不僅不打你,還給你果子吃。”

少年瞪著一雙眼睛不言語了,顯然是沒信。

倪四用力按下他肩胛骨邊上的縫隙:“貴人心善,你莫要不識抬舉。”

少年吃硬不吃軟,受了疼方才聽話,牙縫裏嘶嘶抽著氣,咕咕噥噥將自己知道的事情抖落出來。

那些人同廣告坊招工的人穿戴差不多,但從不在大街上招工,反倒經常往偏僻的街巷裏鑽,挑著那些在樹下井邊無所事事的半大孩子來雇。

每日工錢多少,視單子數目來定,聽說最高能給到二十文錢。

派給他們發放的單子不多,但必須得保證每張都發在人手裏,不許叫他們順手就扔了,倘若見到地上有浪費的紙,或是誰背著東家將廣告單和小報燒了、撕了,這前後三條街的小孩就統統沒工錢拿。

故而好多人都喜歡往馬車驢車裏塞劣單,被丟出來的次數不多——丟出來了大不了再塞回去。

小巷子裏狹窄,車子不好調頭,也不好停下,故而許多人都忍氣吞聲收下了。倘若路人被惹怒,下車來追,他們年紀小腿腳快,亦是很難被逮到。

就算逮到了,他們這樣的年紀,隻不過往人車裏、衣帶裏塞了幾張紙而已,又不是什麽大矛盾,打兩拳解氣也就算了。

“都是接頭的人帶單子來,當場雇人當場分。”少年抽抽鼻子,裝得可憐死了,“他們在哪裏落腳,單子是從哪兒印的,我一個半大小孩,我從哪兒知道去……”

偌大個京城,就數這些小街痞子最為油滑,羅月止信了他的話,卻沒全信:“他們多久來一次雇人?通常在哪裏雇?”

“隔兩天來一回,就這附近的水井邊……貴人您問這些,到底是要做什麽啊?”

“……貴人是賣藥的。”羅月止笑著回答,“想請他們做廣告呢。”

少年眼睛滴溜轉了轉:“原來是財神爺!他們明天晌午便會去水井派活兒了!您到時候在那兒等著就行!”

羅月止信守承諾,不僅放了他,還給了他滿滿一袋子紅棗果。

少年人點頭哈腰地道謝,扭過頭撒腿就跑得沒了蹤影。他怕有人跟著,往巷子裏七拐八拐跑了好幾回錯路,待日落西山方才回了家。

少年進得門,扯著嗓子吼了一句:“有果子吃哩!”

話音未落,一個三歲大的男娃子,一個六七歲大的小丫頭便一齊從屋裏衝了出來,直往他身上撲。

小姑娘到了懂事的年紀,咽下一口唾沫,沒伸手往紙袋裏拿:“紅棗果子貴得很,瞧這紅的……你失心瘋了買這麽多!”

“冤大頭賞下的,不要白不要。”少年抓了把紅棗幹,往弟弟妹妹嘴裏塞,一人塞了好幾塊,“那人看著忒麵善,卻是個傻的,我幾句話便糊弄過去了。”

少年嘿嘿一笑:“他當我也傻呢!他那穿戴,怎麽看都不像個賣假藥的,明日且叫他好好撲個空……我才不會自己打了自己的飯碗!”

少年人頗有些小聰明,知道不能直接撒謊,說話真假摻半。

明日卻是有人要來派活兒,卻不是在井邊,而是在附近一條巷子最深處的磨碾子邊。

翌日上午,他起了個早,踩著草鞋往巷子深處裏走,眼中都遠遠瞧見那磨盤了,卻被人按住肩膀捂住嘴,拖進了巷邊拐角裏。

少年人嚇得魂不附體,正掙紮的時候,便聽耳邊傳來笑盈盈的聲音:“皮蔥兒……真是個有趣的名字,頭回聽到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個諢號呢。”

倪四手裏挾持著半大小孩兒,聽到這話還有閑心笑了一聲。

皮蔥兒睜圓了眼睛,掙紮著往一旁扭頭,便瞅見昨日送給他紅棗果子的,那位“麵善的冤大頭”。

-----

作者有話要說:

打擊惡劣小廣告人人有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