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甘蔗糖水

當日離席的時候,羅月止是被蘇家的仆使攙扶著上馬車的,蘇子美還清醒著,負手站於門邊同他道別:“下個月我便會赴京就任,到時候再找你喝酒。”

羅月止喉嚨裏“咕嚕”一聲,趕緊醉醺醺地撲騰了兩下,整個人掛在車軾邊連連擺手:“喝……喝不動了。”

這時代到底怎麽回事,這些大才子怎的一個比一個能喝!

當夜子時二刻,李人俞的書房裏還點著燈,白桂捧著一壺新的燈油進來,站在一側良久,方才小心翼翼地說話:“主君,夫人問你今日要不要回房歇息。”

李人俞頭也不抬:“尚且有公務要看,你叫她先睡吧。”

白桂自五歲起便被李家買過來做他的書童,李人俞怎麽想的不知道,但白桂不僅照顧他,還親眼見他多年苦讀,寒暑不歇,感動於這份魄力,私心早將他當作兄長來尊敬。

可不知道什麽時候……似乎就是去到京城之後的事情,李人俞的性情隱隱發生了一些變化,他仍舊每日都在刻苦讀書,日日不懈怠,但笑得越來越少,發怒的時候越來越多。

白桂這段時間不大敢同他說話,如今他官袍加身,更是連眼神都不大敢對上:“方才看見羅家而郎君回來了,喝得醉醺醺的。”

李人俞這才抬起頭來,燈火映照出眉間一道深深的溝壑:“他同蘇子美喝了半下午的酒,竟然一直喝到夤夜時分……今天可不是休沐的日子。”

白桂雖與羅月止認識時間不長,但知道羅家這二郎君脾氣好,對下人體恤照顧,待人接物無一不妥帖,是個難得的好人,白桂私心裏親近他,故而忍不住多說了一句:“蘇縣令開口請的,二郎君一個員外,也推脫不得。”

李人俞沒說話,手中的書冊往桌案上輕輕一丟。

白桂背後登時掛了一身冷汗,身子縮起來。

誰知李人俞見了他這瑟縮的模樣,更是格外不滿:“我不過是之前失手拿硯台傷了你一回,你做什麽這樣膽戰心驚的?你如今覺得我是那逞凶肆虐、橫行霸道的歹人了不成!”

白桂愣愣抬頭,連道不是。

李人俞看起來有些疲憊,發完火自己也後悔起來,麵色稍霽,放緩了語氣,叫他擱下燈油出門去了。

白桂替他關好房門,獨自在黑黢黢的院子裏站了一會兒。

他深深呼吸幾回,打定了一個主意,轉身往場哥兒住的屋子裏走去。

……

幾天之後,羅斯年的燒終於退了,羅家人告別李人俞小夫妻,啟程返京。

羅月止難得回一次老家,半個月前離京的時候,拖了三輛驢車在後頭,回京的時候竟然成了四輛,車上沒什麽稀奇物件,滿滿當當,大都是自家農莊生產的稻米蔬菜,還有蔡州著名的甘蔗和黃酒。

送給京中的親朋好友,都是紮紮實實用得上的。

李春秋覺得有些不妥當:“便宜東西送給別人可以,延國公那門庭可能隨便送的?早同你說該尋些好點的禮物……你們交情再好,這也不成體統。”

羅月止笑著回應:“娘親放心,那公爺就差自己下地種菜了,才不介意這些。”

趙宗楠自然不介意,隻要羅月止自己送上門來,送什麽他都會歡迎。

趙宗楠看著界身巷的仆使們卸貨,吩咐廚房開一壇黃酒煨雞,又傳他們做了甘蔗荸薺水。

羅家全家人出門多日,阿晞便寄養在了趙宗楠這裏,趙宗楠今日要來界身巷小住,便將兩隻小貓一起帶了過來。

羅月止剛進門就滿地找貓,把貓崽子抱進懷裏好一通揉搓。

趙宗楠靜靜看著他,直到羅月止反應過來,張開手臂也抱了抱他。

正打算上甘蔗荸薺水的仆女停在回廊邊偷偷地笑,遠遠瞧上幾眼,待人影分開方才靠近過去。

這味湯水吃的就是鮮味,不必額外放飴糖便已經足夠甘甜柔潤,盛在玉白色的貢瓷盞裏呈上來,將十文錢一杆的甘蔗都襯得金貴起來了。

在趙宗楠眼裏,似乎什麽作物到最後都是味藥材:“羅斯年出去一趟腸胃犯了毛病?你們蔡州食物多甜多辛辣,這也是情理之中的。甘蔗水填上一份薑湯,正巧可治胃反,如今日漸天寒,到了燒炭的時候也能降降燥氣。一會兒記得抄上方子,差人送到家裏去。”

“記得了。”羅月止捧著暖洋洋的白瓷盞笑道,“你比我還上心呢。”

“你對我家表妹不也比我上心?”趙宗楠似笑非笑。“你剛出門沒幾天,夢菱就找到我,要我再幫她盤幾間鋪子下來,我還沒顧得細問,人家就把你羅郎君搬了出來,說這汴京有名的小財神都點了頭的,保準出不了差錯。”

羅月止哈哈一笑:“哎呀……”

“這件事我交給倪四親自去辦的。等過兩日擺設陳列都添置好了,你便隨我一同去瞧瞧。”趙宗楠莞爾,“也叫‘小財神’去開開光。”

“我替謀生意的出路,這不是給你節省心力呢。”羅月止道,“這幾個月跑刊物運輸,在附近打通了幾條陸上的貨運路子,同錢叔父也有一些貨運往來,等蒲娘子準備好了,瓶瓶罐罐便也從這幾條路走,自家的渠道,總比在外麵找貨行方便。”

倆人說話也沒個具體名目,想到哪兒聊到哪兒。

聊著聊著就進屋去了。

甘蔗水煨在爐子上,廚房的女使們添了好幾回水。

待到日落天黑,甜水都熬成清湯了,也沒等到人出來再喝一口。

沐浴之後,羅月止又躲回**犯懶,裹著被子發了會兒呆,突然找到件事情想問,跟隻蠶繭似的鼓湧到趙宗楠旁邊,眼巴巴瞅著他:“這幾日朝堂上有甚麽新鮮事沒有?又有誰跟誰吵架了麽?”

趙宗楠坐在床邊看了他一眼:“這不分場合關心國事的做派,可是養成習慣了?”

於是羅月止拉長了聲音背誦起來:“天下興亡——匹夫——”

“吵了。吵了。”趙宗楠被他念得頭疼,笑著打斷他,“確實是吵了。但不是衝著諫院那幾位,是衝著範相公去的。”

“範相公?”羅月止愣了愣,“若說天下儒家君子需有個楷模,那便該是範公的模樣,這樣操行無瑕的人都能被罵?誰這麽大膽子?”

延國公操行持重,是個講究人,說正經事便起身,披著外袍坐在桌邊,親手煮上水,叫羅月止過來喝茶。

“月止可知,新政推行幾個月下來,地方上裁撤官員有多少?”

羅月止坐到他身邊:“聽你的語氣,數量怕是不少。”

“各路粗略算來,一成多的官員都遭罷黜,有些衙門甚至裁撤了兩成以上的官吏,聽說還要繼續裁撤下去。若說一開始官員們還願意支持新政,可現在的情形,不免惹得人人自危。曾經說按察使們治事嚴明的人,如今口風一改,反參他們以苛為明,矯枉過正,反對新法的劄子消停了不過兩三個月,這幾天又沸騰起來。”

羅月止麵色不改,並沒有什麽觸動:“都是官員們在寫劄子哭鬧,我從各地收上來消息,怎麽沒見有哪個百姓說新政的不好?這些官員之前好日子慣了,不想著勤政愛民,如今禍到臨頭才喊冤,真是沒道理。天下的好事都得叫他們家占了才行?”

這話說出來,怨氣挺重的。

趙宗楠輕輕敲了敲茶盞邊沿,提醒他收斂:“你我都是在朝堂上說不上話的人,我同你說這些事已然違例,不是讓你隨意點評的,與蘇子美喝了頓酒,便想學他做個在野諫臣了?是不是又忘了教訓?”

羅月止閉嘴了。

趙宗楠放鬆了語氣:“我知道你不忿,範公其實……也是類似的意思。這段時日反對的聲音愈演愈烈,叫富彥國都頗為動搖,前幾日同範公討論起這件事,感歎一個官員被罷黜,失了朝廷供奉,便是身後一大家子跟著痛哭。範公當場反問: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羅月止這次說話謹慎了,瞧了趙宗楠好幾眼:“你似乎不是很認同?”

“百姓到底隻是是百姓,變法想要上行下效,最終要依靠隻能是地方官吏。他們人人自危,反抗愈烈,與中樞離心,怎麽也說不上好事。”

“可是……”

羅月止可是了半天,到底也沒說出什麽反駁的話來。

已經到嘴邊的那些大道理,每一句都是正理,但每一句都天真得很。

多麽光風霽月的理想,和人家基層官吏自身的仕途身家比起來,都虛幻得跟鏡花水月似的。革新變法麵前,心懷天下的聖賢,和砸人飯碗的“酷吏”,在許多人看來其實是一回事。

幾日之後,羅月止讀到了一篇自中書流傳出的奏書,文章的名字非常直白,叫做《請不用苛虐之人充監司》,文章認為變法一派太過於理想化,肅清冗官的政策落到地方,反倒生出了諸多弊病:

真正有背景的官員,就算政績孱弱,按察使也不敢擅動;而素來認真辦事、剛正不阿的官員,在衙門裏人際關係普遍不算好,考核官聲的時候反而容易被同僚汙蔑,憑空背黑鍋。

不僅如此,以政績審核官吏,反倒更容易助長刻薄好進之風,導致地方官員胡亂作為,朝令夕改,民眾享受不到新政的好處,反而會怨恨朝廷。

再看文章署名,白紙黑字寫著名字:包拯,包希仁。

羅月止倒吸了口氣。

趙宗楠隨口道:”這是九月份到京來的殿中丞,後由禦史中丞王君貺舉薦進了禦史台。”

“王君貺與歐陽永叔雖是連襟,但看兩人的相處,頗有些交惡的意思,政見立場也相反,包希仁既然是王君貺舉薦上來的,反對新法自然是意料之中,但此人所言鞭辟入裏,我看這篇文章,卻和黨爭關係不大。”

羅月止喃喃:“如果是他寫的……我相信這都是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