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才子無邪

“我同黃娘子說,桃花妝鋪想在京中開兩家分店,更想往京外推廣,如今正是缺人才的時候。郎君們雖在外頭好做事,但對娘子們的胭脂香膏卻了解太少,能力有限。她若有意,可以盤下一家鋪子經營著試試,就當散心了。”

蒲夢菱身著男裝,坐在羅家書坊僻靜的客座上,麵前擺著溫熱的乳茶,另有一碟糯米圓,一碟甜棗幹。

羅月止問她:“桃花妝鋪的來曆,你也同她說了?”

“說了,說是表哥送的嫁妝。”蒲夢菱笑道,“羅郎君不必擔心,有表哥作保,想是不會被人說閑話的。”

“唯獨《妝品月刊》的差事牽扯甚廣,我沒敢與她講明。”蒲夢菱繼續道,“承蒙郎君看得上,如今這刊物遍傳天下,還如此信任我,叫我執掌主編之權,此事我絕不敢懈怠,故而這段時日一直在尋摸合作夥伴,將桃花妝鋪的生意也發展發展。”

羅月止點點頭:“黃娘子乃是商家女,出門做事比尋常貴家女子方便許多,她那祖父黃遂願借八大王之勢起家,依仗和資源也足夠,若說合作,確實是難得的好人選。”

羅月止:“隻是想多嘴提醒一句,行商合作是有風險的。蒲娘子秉持著娘子們之間的同理心,想同她一道,心是好的,但光憑感情義氣做不成事,涉及到真金白銀,便一定要按契約來操持。你與她交往尚不夠深,做事也仍需留有一份警惕。”

說著說著,羅月止笑起來:“這樣的話說出來怪小氣的,你別見怪。”

蒲夢菱:“自然知道郎君好意,如何見怪?”

羅月止又問:“你說妝鋪裏的貨物想往京外賣?怎麽個路線,如今可有想法?”

蒲夢菱道:“是想往外頭賣,但不想郎君與那錢員外的商船往南走,而是在淮河以北。”

羅月止頗為意外,身子往前傾了傾:“願聞其詳。”

蒲夢菱拾起那一小碟晶瑩剔透的糯米圓,放在靠近自己的地方:“南方物產豐饒,商業繁榮,但氣候已經養人得很,據說在江南魚米之鄉,就算鄉野村婦,皮膚都白淨透亮得很,妝台上是否填一隻桃花粉、玉脂膏,便是可有可無的。”

蒲夢菱又拿起那甜棗幹,放在糯米圓北邊:“但京東京西,乃至河北與陝西,天幹風大,才是最需要借助外力養膚的地方。聽說和議聊得順利,朝廷同西夏的榷場也快要重開了,這便是偌大商機……如今不敢去遠的地方,便使喚人出去,在京西尋幾個州城推廣看看,倘若行得通,與其往南去擠得頭破血流,不如將本事往北施展。”

蒲夢菱收回手,神情頗為忐忑,赧然道:“千裏之外的風貌,隻在輿圖遊記讀過,想是這麽想的,紙上談兵,卻不知對不對。”

羅月止:“怎麽不對?綜合考慮市場與客人群體,這便是頂頂有用的分析,蒲娘子的輿圖與遊記都沒有白看,活學活用了!”

羅月止笑眯眯道:“京西的事,我倒是能幫上忙。這段時間正巧要回趟老家蔡州,家裏有幾分產業,門路也有一些,便幫娘子帶批貨物過去試試水?”

蒲夢菱抬眼,笑得歡欣:“那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

李人俞如今終於得了實職,萬事順遂他心意,便沒了推拒成家的理由,待到差事穩定下來,便告假回老家壽州娶親,再帶著新過門的妻子回到長垣縣。

羅家自十幾年前搬遷至汴京,便再沒回過蔡州,如今正好借此機會與他們一道歸鄉。

蔡州汝陽縣上次出進士,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李人俞雖榜上位次不高,但架不住百姓熱情,街坊親戚夾道歡迎。

他榮歸故裏,又是回來娶親,實乃喜上加囍,三舅與舅娘穿著嶄新的薄襖,被簇擁在人群當中,笑得嘴都合不攏。

同這一房相比,李春秋的歸鄉顯得悄然無息。

她同家裏的關係冷落了好些年,還是羅月止出息,賺到錢了回來置辦產業,方才才叫家裏人態度緩和了些。

當今世道,除非犯了家法需要懲戒,否則家中女子是不許進祠堂的,外姓親戚便更不得祭拜了,故而羅家人進了李家大宅,隻是去拜見了健在的老夫人,在深宅中呆了半日便出門去了。

實在疏遠了太多年,也沒什麽話聊。

羅斯年自小在京中長大,沒有對蔡州的記憶,瞧著這層層院門、一眼望不到頭的大宅子,端的是瞠目結舌,沒想到姥姥家有這麽大的家業!

走之前,羅月止戲弄他,故意問道:“回京便又要住那兩進的小窄院了,不想多呆會兒麽?”

羅斯年背著手,跟個小大人似的:“再大的又不是沒見過。”

之前趙宗楠有意想拉攏拉攏他,便叫羅月止帶著他到延國公府去過兩回,給這胖墩墩的小郎君硬生生轉暈了,陀螺似的分不清東西南北,還得靠阿織娘子踮著腳、一路領著他走,方才沒徹底迷路。

李家是州縣大戶,這座主宅在蔡州當地自然是拿得出手,但比起皇帝親侄子的府邸,也確實是沒了新鮮。

“而且這麽大的宅子,竟然連隻狸奴都沒養,有什麽得趣兒的。”羅斯年這兔猻,反倒挑揀起來了。

“小德行。”羅月止笑著摸他腦袋。

羅家人雖在李家主宅呆的時辰不久,但禮物卻籌備得充足。

家中幾房舅舅嬸子,二十幾個兄弟姐妹,還有下一輩的小娃娃,都各自有上一份禮物,隻是些樸素低調的吃食用具,但也誰都沒落下。

“禮數到了便好,這時候特殊,多一分都不合適。”

李春秋給羅月止傳授起大宅子中的“道法”。

“如今三房要娶新婦回家,咱這回家省親的外姓親戚,便不好搶了人家風頭。出手寒酸自然是不行的,可若是將人家新婦的嫁妝壓過一頭,難免會有人計較,在背後胡嚼舌頭,說三房娘子貧氣,叫初來乍到的新婦臉上無光,這便是咱們的罪過。”

羅月止在汴京商場裏折騰了幾年,人情方麵較前世成長了太多,理解起來很順暢,隻是嫌麻煩:“怪不得娘親不樂意在家裏呆,一家人還要這樣分分寸寸的,實在麻煩。”

李春秋笑著歎了口氣。

“從前還有人笑話我傻,嫁給你爹爹這小門小戶的,不是等著受罪麽?誰又明白我呢……”

“這百來號人勾心鬥角的大宅子,當真是呆夠了。”

“那就回咱自己的地界。”羅月止笑著攙起娘親的手臂,“托三舅舅置辦的大莊子就在縣城郊外,清淨得很,這就去瞧瞧……莫說娘親了,連我都沒去過呢。”

李家三舅李碩敏是個實誠人,對妹子一家素來盡心盡力。

羅月止托他置辦的農田、莊子和鋪麵,他都差人打理得井井有條,還經常親自登門料理瑣事,件件都沒有疏漏。

羅斯年坐在馬車裏探出頭,離老遠便看見了寬闊漂亮的宅子,高興得叫出了聲。車隊剛停下,他便拉著場哥兒和青蘿撒腿往下跑。

李春秋和羅邦賢依偎在一塊兒,瞧著這敞亮的莊園,亦是高興。

羅月止最後下了車,孤零零站在一旁,看他們喜笑顏開,心裏突然空落落的。

他想起了趙宗楠第一次帶他去京畿藥莊的那天,兩人磕磕絆絆在田壟間走,一眼望過去,藥花鋪成錦緞,從腳下一路連到天際。

他難得下回地,舉止比趙宗楠還笨拙些,延國公便牽住他走,頭頂著藍天,整個世間都慢悠悠的。

李春秋問道:“阿止想什麽呢?”

羅月止回過神,往前迎上家人:“想著莊子裏這五十畝田地,等今年收了糧食便改種藥草呢。能賣上價錢,開了花也更好看,可是個好主意?”

……

羅家在蔡州呆了十日。

羅月止有正事做,去州城中幫蒲夢菱打聽妝品銷路。

羅斯年沒夫子管著,可就撒了歡,在莊子裏瘋玩了十日。

羅邦賢與李春秋早沒了當初逼迫羅月止讀書的韌勁兒,管不住這兔猻,就算想再待上一段時間,羅斯年這功課也耽誤不得了。

羅家人收拾行囊,便同李人俞、孫茺兒這對新成婚的小夫妻一起北上返程。

待到了長垣縣,從來沒出過遠門的羅斯年樂極生悲,突然發起燒來,上吐下瀉。

羅家一行便又就地休整了幾日,尋醫問診,隻等三郎君身體好些了再上路。

羅月止便是在這時候,遇到了那位傳說中的蘇子美。

是這位長垣縣令,主動叫羅月止去府上說話的。

李人俞赴任途中,曾偷偷拆看過羅月止給頂頭上司寫的書信,信中措辭嚴謹得很,隻似泛泛之交。可蘇縣令這回著急見羅月止,語氣卻熱情得很?

李人俞有些疑惑,找到羅月止遞話兒的時候,還試探了好幾句。

可別說他了。

就是羅月止自己也沒鬧明白。

待見了麵才知道,這蘇子美竟是個極其熱情的自來熟,說同羅月止神交已久,頭一回見麵,便拉著他喝了半下午的酒。

蘇子美拍他肩膀:“怎麽不熟?何來不熟?幾年前你家那書封,不是延國公托我題的?我誇獎富弼出使有功的詩,‘不煩一甲屈萬眾,以此可見才短長。’不是你給登刊的?就衝你這份眼力,與你做個朋友又有何妨?”

蘇子美此話落下,便是近百杯不停,談古論今,時政佐酒,比那歐陽永叔還能喝。

聽著聽著,羅月止便發現了,這人不僅能喝,還敢說。

自從呂相離京,如今朝廷對議論時政的態度的確是鬆快了很多,積極納言,任人評說。

坊間百姓開著大門都敢談論國事,就算皇城司的察子正巧路過,也權當沒聽見,一個屁都不放,和劉家兄弟掌權時乃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但就算如此,也沒見幾個像蘇子美這樣,穿著綠袍子,還敢酒後縱論朝堂得失。

這人瞧著俊秀文弱,但氣魄非凡,行事頗為瀟灑豪放,不似宋人,反倒像個生錯了時空的盛唐遺民。

就說這麽件事:

前幾年呂相主持朝政的時候,阻塞言路,命令除了台諫兩院的官員以外,任何人不得評論朝政,違令者各有懲罰。官員如此,更何況黎民?

民間一位白衣秀才不滿地方吏治,上書言事,朝廷竟然直接將其下獄。

當時這件事鬧得很大,觸怒了天下讀書人。

這蘇子美,便是其中最冒頭的一個。

他這芝麻大的小官,提筆便作詩痛批執政之失,說什麽“大臣屍其柄,咋舌希龍拜”,寫詩罵人還不夠,還把詩文一個勁兒往京城裏寄。

若非他是杜衍的女婿,彼時這官袍怕都保不住,把他這老丈人愁得不行。

蘇子美這幾年升遷慢得很,估計也與這仗義執言,敢冒大不韙的性情有關。

而在這位大談朝政、以詩諷諫的大才子看來,羅月止一介商人,身份地位甚至不如讀書人,便敢做什麽《雜文時報》、《開封日報》,一腳踹通朝廷與百姓之間的言路……就算此生初見又有何妨?

這份魄力,如何不值一頓大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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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蘇舜欽蘇子美,北宋小李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