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蕭颯鬆聲

銅鑼一響,長香點燃。就算羅月止再怎麽發愁,繪畫比賽也正式宣告開始了。

羅月止攏著袖子,慢吞吞地給自己磨墨,腦中快速思考著破局的辦法,但誰知越想頭腦越空,不由走了神,四下觀察起其他作畫的學子來。

這和他現代上中學的時候一模一樣。

羅月止當年參加高考的時候,還要統一分文理科,沒文理分班之前,他化學簡直是差得透頂,考試的時候什麽都寫不出來,隻能盯著人放空,見到無數同學們參加考試時的姿態。

有認認真真奮筆疾書的;有一邊答題一邊抖腿的;有答著答著開始搖頭晃腦的;有幹脆擺爛趴桌子睡覺的……堪為考場眾生像。

如今繪畫比賽,說白了也有些考試的意思,羅月止身邊的學子們,不多時便沉浸到作畫裏頭了,幾乎算得上是天性解放。

羅月止是看出來了,當朝學子,但凡經年寒窗苦讀準備科舉,又有些丹青功夫的,大抵都算不得什麽正常人,一畫畫全暴露出來了。

有人手持墨筆,猛地站起身來,圍著自己的矮塌來回晃悠,口中念叨不休跟做法似的。

有人嫌跪坐不得勁,直接蹲在了塌子上——還有直接蹲在畫案上的,得虧準備的矮桌頗為結實穩當,否則畫案散了,保不齊得摔他個七葷八素。

還有人自己帶了慣用的硯墨畫筆,大大小小、粗粗細細有十多支毛筆,左手三支,右手三支,剩下的全插在腦袋上,對了,還有一支叼在嘴裏,乍一看跟隻成了精的刺蝟似的。

羅月止驚歎之下,發現大家對此人間百態毫無異色,看場外有人對著這些奇形怪狀的畫手們頻頻點頭,後知後覺明悟過來,原來他們竟就喜歡這種神神叨叨的調子!

怕不是還要誇他們瀟灑天性,有魏晉遺風呢!

羅月止心道,這我還有什麽壓力可言,索性放開了畫便是。

趙宗楠遠遠看羅月止將四周的畫者都觀察了一個遍才開始動筆,眼中帶著笑意,不動聲色地低頭飲茶。

兩柱長香點完,已是近一個時辰之後了。

羅月止早早就完成了自己的畫作,待墨跡漸幹後,將畫紙反扣在矮桌上,隻待時間結束之後,按照規定將畫在木架上掛起。

專門盯著時辰的司人看香柱已滅,餘煙也散盡了,討來錢員外的應允,一聲清越銅鑼,宣告比賽時間到,諸位郎君可將畫作掛起,所有賓客可以在席間自由走動,投出鬆枝了。

岑介撐著膝蓋,從椅中站起身:“趙大官人,咱們也去湊湊熱鬧?”

趙宗楠虛扶著岑介,點頭應允。

錢員外也迎著他們站起身來,陪同二位貴賓下到畫席中去。

書生畫鬆樹,筆法意趣各有不同:

有人畫鬆針豐滿猶如車輪,在粗壯的鬆枝上滿墜著,豐茂雍容,有尊貴富麗之象;

有人畫鬆雲疊疊如同馬尾,在杳然山林之中層層暈染,山靜林幽,有隱逸閑適之意;

有人專門畫老鬆的斷枝與瘡疤,虯結枝幹在風雨中屹立,盤根錯節,有滄桑古拙之感。

畫鬆與畫其他植物花鳥不同,鬆樹類目繁多,四季各有不同,所延伸出的意向也各有不同。

可做富貴、可做長壽、可做仕誌,可做閑逸……

說是畫鬆,不如說是畫胸中丘壑,平生意氣,能透過畫作,看出作畫者本人的心態性情。

岑介之前表現出欣賞這一題的態度,便是為此。一路看下來,也的確看到些筆力渾厚,胸有誌氣的好苗子,不由更覺開懷。

走到羅月止的畫架前,岑介、趙宗楠、錢員外三人都停住了腳步。不為別的,隻因羅月止的畫,同所有人都全然不同。

卻說作畫之時,羅月止自知臨時抱佛腳沒抱上,本還有些畏首畏尾,看大家都開始自由發揮了,心裏的包袱便拋到九霄雲外去。

他心一橫,索性拿出自己最擅長的做文字海報的優勢來,大開腦洞,大筆一揮,奮筆疾書在畫紙上大開大合寫下無數個“颯”字!

漫天筆畫飛斜,猶如狂風席卷鬆枝,溢滿畫紙。乍看之下,便有如浪狂風從畫紙當中奔湧而出,將墨色古鬆吹得枝葉橫斜,迎風翻飛,眼花繚亂!

岑介在他畫架前止步良久,興致盎然,不由問他:“羅家小郎君,你這到底是作畫,還是作字呐?”

羅月止一直站在自己的畫架前沒走,彎身行禮,口中答道:“月止汗顏,不敢欺瞞岑先生。月止的確不通丹青,如今托大來參賽,隻是想湊個熱鬧,並不為了爭取名次。

月止想,青鬆之所以四季常青,便是因為性情堅韌,狂風席卷仍舊屹立。正如東漢劉楨有詩言:亭亭山上鬆,瑟瑟穀中風。風聲一何盛,鬆枝一何勁。

我不懂丹青,便索性借滿紙蕭颯擬作鬆聲,表達青鬆的性情,風霜雨打,更顯堅韌狂發。故而這副是字,亦是畫。”

岑介聽他說完,朗聲而笑:“好個風聲一何盛,鬆枝一何勁!我觀羅家小郎君,胸有丘壑,劍走偏鋒,未得工筆,先得神骨!好,很好,很好啊!”

錢員外也點頭附和:“月止侄兒的筆力較諸位郎君稚嫩不少,但意出奇巧,雖是作畫,卻能在耳邊回響出蕭颯風聲,意趣盎然,立意鏗鏘,也不算落得下乘!”

羅月止沒想到他們這麽買賬,知道絕對不會丟人了,終於放下心來。笑著對他們又施一禮,感謝二位長輩的誇讚。

趙宗楠半晌未參與他們討論,以交談聲為背景,突然將自己胸襟上的鬆枝取下,輕輕放在羅月止的桌塌之上。

羅月止萬萬沒想到他將僅有的這一票投給了自己,不由受寵若驚,呆呆看著他。

每人手裏隻有一票,大家都珍惜得很,剛開始品評沒多久,大多數人都想著要多做權衡,岑介此前看到好幾副特別喜歡的,襟上鬆枝都按而不發,沒舍得投出去。

卻沒想到趙宗楠不言不語,卻給票給得比誰都爽快。

“趙大官人竟對羅小郎君的墨寶欣賞至此?”岑介笑道。

趙宗楠麵對羅月止受寵若驚的表情,坦**直視他的眼睛,溫和道:“如今世間,精致工筆易得,奇思妙想難得。這票給得值當。”

“說得好。”岑先生撫須頷首,“如今之世,昌盛繁茂,各類競爭,亦是千年所未見。若想承官家之意,開拓進取,還真就不能單靠墨守成規,須得有突破陳俗之氣力,敢為人先之膽魄……個中之意,當真如同趙大官人所言,精致工筆易得,奇思妙想難得啊。”

趙宗楠笑而不語。

羅月止聽岑先生這麽說,忍不住暗自想,真不愧是全國最高學府的金牌教師,簡直就是金句製造機,隨手就能上個價值。

趙宗楠不過說了一句話,岑夫子摸摸胡子的功夫,好家夥,都快寫出一篇奏書出來了!

或是發現趙宗楠明裏暗裏對羅月止多有青睞,岑介對羅月止的態度更溫和了些,又多同他說了幾句話,才讓錢員外陪同著繼續去逛畫展了。

趙宗楠鬆枝已經投出,對後麵的畫作沒有很大的興趣,便留在了羅月止畫塌前頭。岑介知道他們年輕人能玩到一起去,便問也沒有問。

羅月止沉默了一會兒,偷偷看了趙宗楠一眼,忍不住問:“趙大官人把鬆枝投給我,不會再算作一次人情吧?”

趙宗楠笑著反問:“我欣賞你畫作,你卻同我計較人情?”

羅月止心道:我哪兒是計較人情,我是計較不知什麽時候再被你坑一回。

“不會了,你放心。”趙宗楠溫言道,“這次是個誤會。我本想以羅郎君氈製小物的精巧手藝,應該也不會在畫技上有什麽缺漏,故而找個由頭,與你開個玩笑。誰知我思慮不周,唐突了,反叫羅郎君擔驚受怕。”

羅月止聽他都這樣好言好語解釋,還有什麽不滿意的。美人溫聲軟語,倒讓他嘴角忍不住要飄起來了,趕緊憋住,屏氣凝神。“如此……如此我就放心了。”

附近有諸多學子,早瞧見岑介方才在羅月止這裏停留了很久,如今趙宗楠也留在了他這兒,不由都往這裏聚了聚。

他們乍看到羅月止這“出其不意”的一幅畫,大多都沒看出什麽名堂來,但岑介都在這兒呆了這麽久,這幅不像字也不像畫的作品,肯定有什麽他們未曾參透的妙處,便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起來。

論著論著,還真論出些想法,越看越覺得瀟灑,竟真有幾個人將衣襟上的鬆枝拆下來,效仿趙宗楠,擱在了羅月止的畫塌上。

羅月止驚奇不已,笑道:“多謝各位郎君抬愛,沒想到我這裏還能得上幾票呢。”

趙宗楠靜靜看他。

羅月止心領神會:“但在此之前,還得多謝趙大官人'身先士卒',讓我這幅畫順利開張了。”

趙宗楠其實很喜歡他這股生動的機靈勁兒,聽這話方滿意了:“總站在這也無趣,羅郎君陪我走走。”

羅月止跟上。

這次,趙宗楠還是和羅月止討論品評起畫作。隻不過這回趙宗楠自己說的多,問羅月止的少了,而且似乎著意為他講解了很多基礎的作畫知識。

羅月止領情,認認真真都記下了。一盞茶時間過後,趙宗楠故意問了幾句方才他講解過的知識點,羅月止皆對答如流。

投票時間差不多結束了,白席人清點各桌上的鬆枝多少,逐一報給計票的人,不用多時,排行榜已統計明白。

獲得頭等獎,拿到鬆仙稱號的,正是戴著滿頭毛筆,跟刺蝟一樣的那位郎君,他不僅拿到鬆枝最多,其中還包含了岑介的一票!

別說旁的,尋常人家的書生,機緣巧合之下讓岑先生記住了這件事,就已經抵得過萬金。

刺蝟郎君捧著一大盒文房禮品,被諸學生圍住賀喜,不由眉開眼笑,臉上沾了墨水都沒顧得上擦。

其餘鬆神、鬆聖、鬆才等品階也相繼確定下來,學生們也如約拿到了獎品,各個心滿意足。

縱觀苑囿,皆是歡呼雀躍,賓客盡歡之態。

最意外的是,羅月止竟然也得了個名次,是品階最末的“鬆生”。最末便最末吧,得了總比沒得好,他還以為自己絕對會落榜陪跑呢。羅月止高高興興地把獎品領回來了。

趙宗楠問:“領了個什麽彩頭?”

羅月止笑眯眯舉給他看:“是刻了蘭花的易水硯。”

趙宗楠點點頭:“雖不至上佳,亦為良品。”

這些彩頭從上到下都是羅月止一手置辦的,對羅月止其實已沒甚麽吸引力。他喜歡的早問過錢員外之後,自己留過一份了。

羅月止不太想要,看趙宗楠靜靜站在身邊,突然腦子一熱,開口問道:“趙大官人,這塊蘭心易水硯送給你好不好?”

趙宗楠側目。

羅月止說完就後悔了。人家宗室貴胄什麽好東西沒見過,哪兒有收這些普通禮物的道理,更何況還是他得了個吊車尾的名次順手得來的。

之前那羊毛氈小兔子好歹貼金箔帶彩寶,又占了個稀奇罕見的名頭,還算勉強合適。如今這破硯台一方,滿大街都能買到,忒是不上台麵了。

可出乎羅月止意料,趙宗楠竟然幾乎沒怎麽猶豫,溫和回應:“那我就奪人之美,受下羅郎君的心意了。”

羅月止喃喃:“你……你真要啊?”

趙宗楠問:“羅郎君舍不得?”

羅月止哪兒能不舍得,把硯台雙手捧給他:“趙大官人若不嫌棄禮物粗陋,隻管收下。”

“很好。”趙宗楠親手接過,笑道,“那這回,我們便算兩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