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臨抱佛腳

羅月止滿臉委屈為難,甚至暗自想,在這麽多賓客麵前丟人,還不如叫我死去。不如趁人不注意,去把那隻寫著自己名字的木箭偷出來。

但誰知,他沒邁出一步呢,就被趙宗楠攔下了。

趙宗楠仿佛一眼便看穿了羅月止的心思,溫柔詢問:“入壺無悔。這四個字,可是羅郎君立在那瓷壺旁的?”

羅月止心道這宗室美人好一張腹黑笑臉,美則美矣,怎得突然不幹人事了。說得是“入壺無悔”,可也得是我自己投進去的啊!

他這話不敢說,隻得苦笑:“趙大官人,此番可是給我出了好大一個難題。”

他在現代做廣告總監時,從來都是管策劃文案這一口的,就算大學時參加比賽已經能熟練運用PS,那跟提筆畫畫也完全是兩碼事。別說旁的,一筆畫錯了連個ctrl+z撤回都沒有這誰受得了?

宋代土生土長十好幾年的羅月止更別提了,光顧著悶頭傻讀書,是能把一隻雛雞活活畫成一團狗屎球子的主。當時驚天墨寶一出,差點沒把羅邦賢與李春秋當場笑死。後來這副畫因太過於驚世駭俗,還被李春秋好好裱起來留作紀念了。

他拿甚麽參加比賽去?拿狗屎球子嗎?

趙宗楠不知底細,對他全無同情憐惜之心,輕描淡寫笑道:“羅郎君不總說你欠我人情?今日恰逢其時,便由此還上吧。”

另一頭,王仲輔坐得累了,便獨自一人從茶席中退出來,尋到一處僻靜的水邊,頭頂著千萬柳枝碧綠絲絛慢悠悠散步。

他剛溜達了半盞茶的功夫,卻見眼前池畔蹲著個人,腳邊放著枝樹杈,好像方才正在地上亂塗亂畫。王仲輔離近了,發現此人竟是羅月止。

王仲輔看羅月止模樣,竟然與那日石階上發呆的模樣有七八成相似,他想起有關斷袖之癖的猜測,心存一點試探之心,開口問道:“你近日怎麽總是孤零零躲個地方發呆?可是有什麽心事了?”

羅月止抬頭看他,表情苦苦的:“仲輔,你說作畫這一科目,半個時辰能練成嗎?”

王仲輔一點就通,驚道:“月止也要參賽去嗎?我可是從沒見過你提筆丹青。”他問:“對自己沒信心?”

羅月止問他:“你之前去我家裏做客,我母親可有給你看過我兒時的塗鴉?黑黢黢那張。”

王仲輔點頭:“看過的。”

羅月止又問:“仲輔怎麽評價?”

王仲輔認認真真的:“那是你畫的散落滿地的石炭吧?唐時白樂天有詩雲: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雖筆力稚嫩,但月止垂髫之年便有憐惜苦寒、哀其不幸之心,實是令我心折。”

羅月止都快哽咽了:“仲輔你真會說話,我畫的那是一群滿地撒歡的雞崽子!”

王仲輔:“……”

王仲輔:“你今天就非得挑戰自己嗎?”

羅月止一五一十將趙宗楠誆他的事情給王仲輔說明白了,王仲輔對趙宗楠印象素來是很好的,不然一開始也不會替羅月止引見,他評價道:“趙大官人素來最是平善沉穩,沒想到也有這樣童心未泯的時候。他對你倒是蠻不同的。”

“戲弄我便是對我不同?”羅月止反抗,“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

王仲輔笑話他:“要又何妨,我又不畫那石炭一樣的雞崽子!”

羅月止無話可說了,被他氣得夠嗆。

兩人在水邊交頭接耳商量了半晌。羅月止作為主辦方,是知道一會兒繪畫比賽要出什麽題的,心想這事出緊急,叫王仲輔陪他作個弊,提前教他畫上幾筆,不是要跟人家才子們搶名次,別當眾丟人現眼就成!

王仲輔看他可憐,便破了回例,挽袖撿起地上的樹枝,真的在地上畫起來。

羅月止認真觀摩,有樣學樣,結果試了好幾回,還是畫得歪歪扭扭不成體統,好好的鬆樹畫得跟麻秸杆似的。

王仲輔無語,忍不住埋怨他兩句:“你怎麽選了個這麽難的題材?畫鬆素來是最考驗筆力的。你要換個別的題呢?畫葡萄藤、畫青竹節兒,哪個不比畫鬆簡單……”

羅月止也委屈,要這麽扯可就扯遠了:誰叫他們把活動主題就定在“鬆”這個字上了呢,誰叫他把老錢畫店改名叫鬆風畫店了呢,誰叫那錢叔父畫什麽不好,非在扇麵上畫鬆樹呢?

眼看時辰漸進,估計茶酒司人已經將參賽者的畫席與筆墨紙硯都規製妥當,不回去不行了。

倆人想作弊沒做成,羅月止唉聲歎氣,把樹枝一扔,挺胸抬頭,跟慷慨赴死似的:“罷了,左右躲不過這一刀,我畫便是。倘若能叫趙大官人看個樂子,也算我好好還了他一回人情。”

王仲輔對他的畫技,也實在是找不出什麽安慰的話來說了,隻能道:“月止坦**,你能想開就好。”

兩人並肩回去,隻見偌大一片場地中已完全換了一副模樣。

垂柳林蔭旁的空地,已燃起數爐清香,安置近百張矮桌,地上鋪著精致的竹席,矮桌上筆墨紙硯已然陳列完全。

每張矮桌旁都有杆木架子,上麵纏著方才投壺投中的綢帶名箋,參賽者根據名箋對號入座,作畫完成後要將墨寶掛於木架之上,供諸人品評。

學生們紛紛下場,都去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了。或是因為中途有國子監直講岑介大駕光臨,參與比賽的學子,竟比羅月止和錢員外想象中還要多出不少,都快趕上參加活動的半數。

還好各式道具器材都有備用,他們選擇的苑囿也寬闊,否則這老些人,差點要安置不下了。

阿厚正給司人們幫忙清點人數,眼見在角落裏看見羅月止,趕緊大聲叫他:“羅郎君!這兒!你的座位在這兒呢!”

羅月止被他喊得頭皮直發麻,也沒辦法拒絕,埋頭朝阿厚的方向去了。走之前,王仲輔憐憫地拍了拍他肩膀,權當最後的安慰。

錢員外雖是東家,但依照禮製,將岑介、趙宗楠奉為上賓,自己坐在下首,看到羅月止也往賽場裏進,不由笑道:

“我這月止侄兒竟然也參賽了!他父親羅邦賢畫技出眾,還曾經給新宋門天清寺畫過羅漢壁呢,想來月止的筆力也是錯不了!”

“哦?”岑介撫須,“新宋門天清寺的羅漢壁老朽見過。畫功秀朗細膩確非凡品,頗有唐時吳帶當風的氣韻。可這羅家小郎君,方才剛說自己不通丹青,怎麽突然又參賽了?”

始作俑者趙宗楠未曾說話,隻飲茶微笑。他目光偶爾落到遠處羅月止那一方矮桌上去,看一會兒,視線便移開了。

待入座齊全,錢員外便上前,先與岑介和趙宗楠行禮,而後麵對諸生,報上自家名諱。

他開門見山,表達了自己崇文愛墨的感情,說今日舉辦活動,實是為了瞻仰文心,叫東京學子齊聚一堂,交流技藝,共賞丹青。

“今日宜春競畫,諸多陳設道具,皆隱藏鬆柏之意,諸君之中可能已有人猜到,此番競賽的主題,便是‘鬆’這一字。”

岑介好像很喜歡這一題,聽得頻頻點頭。

錢員外繼續道:“既是比賽,便應有規章製度、章程品級。所有規則皆在此處,諸君皆可參觀!”

他差人取出一隻大大的卷軸,舉杆掛起。卷軸上書大大一個“鬆”字,下麵密密麻麻,皆是細致的規則,倘若有誰犯規了,隻要將他帶到這卷軸麵前,對應指證,便絕沒有徇私舞弊的機會。

卷軸有言:作畫時間以兩炷香為準,兩炷香後,參賽者要將墨寶掛於麵前木架,供在場所有人品評。

諸人若對哪幅作品最中意,便可將入場時領取的鬆枝擱在木架後的矮桌上,算所投票。凡作畫者,不得為自己投鬆枝。

比賽最後的品級,由所收鬆枝數目決定,從低到高分為鬆生、鬆學、鬆才、鬆聖、鬆神、鬆仙,個品階皆有禮品彩頭相贈。

最高等級,可獲得品質絕佳的蘇州鬆煙墨三塊,雕漆狼毫筆三隻,洮河鳳池硯一方,澄心堂紙一刀,筆墨紙硯,四寶齊全!

很多參賽者,都是從宣傳頁上看到這極其豐厚的獎品才心饞而來的,聽司人唱念到此處,不由一陣低聲嘈雜,皆是神采奕奕,滿心期待。

岑介低聲對趙宗楠說:“這姓錢的員外,如此大的手筆,倒真是一心向文,滿懷赤誠啊。”

趙宗楠點頭,低聲回答:“老師明鑒。”

岑介問:“怎麽,長佑有其他想法?”

趙宗楠輕聲笑了一下:“我看這些章程,卻不像是錢員外所出。”

岑介:“哦?長佑是發現了什麽關竅?”

“並無證據。”

趙宗楠餘光再次投向排列整齊的畫案之中。那裏有個頭上戴白玉簪子,身穿水墨儒衫的年輕人,遠遠看過去,隻不過青豆大小。但在一眾歡欣動容的參賽者中,他安靜得厲害,又顯得與旁人全然不同。

雲淡風輕,身居人群,卻仿佛一塊隱匿山間的璞玉。

趙宗楠又笑了一下。“隻是覺得場上有更有趣的人,心懷好奇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