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外調畫店

論誰莫名其妙被針對了,都會想要反唇譏諷兩句。

但羅月止剛想開口,卻看羅邦賢坐不住了,臉上掛了像,幾要與錢員外吵起來。

經驗告訴羅月止,這種情況如果還想要做正事,在場所有人都情緒上頭可不行。羅月止頓時冷靜下來:

我一個小輩亂說話不算什麽,可不能叫父親在客人麵前失儀,這就有違大宋最看重的孝道了。

羅月止很快收拾心情,拿出張笑臉,主動拉住錢員外,口中勸道:“錢員外,消消氣。你看你這就是氣話了……我父親性情隨和儒善,為人怎樣你難道不清楚嗎,他對朋友怎麽會做蓄意藏私的事情。若我方才說話唐突了,叫員外討厭,那是我年輕氣盛不懂事,在此給員外賠不是,員外莫要怪到我父親頭上去。”

羅邦賢卻仍在意錢員外侮辱羅月止的話,語氣罕見地發冷:“錢員外,你說看我羅氏書坊近日生意蒸蒸日上,卻不知此中盡是我兒月止的本事。經營決斷、尋交貴人,也都是他一手做出來的成績。

我視你為好友,這才將我兒叫出來,我們一起從長計議、謹慎行事,替你想法子幫忙。

可你上來便輕視我兒年幼,打斷他說的話,你可有個長輩的樣子?你侮我單薄情義,藏私不傳,可你一言不合便著意曲解,白眼示人,這是當我為友了嗎?”

羅邦賢平日裏脾氣是再好不過的了,幾乎從未和人紅過臉。羅月止哪兒見羅邦賢說過這麽重的話,卻知道他是為了維護自己,不由心口發熱。

心道他在現代是福緣淺薄,沒怎麽體會過親情溫暖,重活這一遭,竟遇到這樣疼愛他的一對父母,倒像是好運攢到頂了。

羅月止來了精神,順水推舟,借力打力,同羅邦賢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不一會兒就把錢員外安撫下來了。

羅月止把錢員外按回椅子裏,誠懇道:“錢叔父啊,我知道您珍愛文墨之心發自肺腑,這才一時氣急,與我父親產生誤會。我父亦是愛惜書畫之人,否則你們之前怎能相處那麽投緣呢?都是自家人何必置氣。

我遵從父心,亦希望叔父的畫店生意紅火,蒸蒸日上,這才跟您坦誠相商啊。

不如這樣,您給我十日時間,我幫您整理整理畫店,給您做個經營的章程出來,您隨心試試。如果章程做出來您看著不喜歡,覺得我胡言亂語,便隨意把它棄之如敝履,侄兒不收您銀錢……”

“怎麽不收。”羅邦賢打斷兒子,仍在氣著,“既是生意人,就該按生意的道理,哪兒有向別人討教還吝嗇銀錢的。”

“成啊。”話都說到這兒,錢員外也被激起來了,他握著羅月止的手臂,梗著脖子道,“賢侄,你很好,會講話,比你那個窮措大爹爹強!老錢便信你這一回,反正我那畫店也快關門大吉了,幹脆交由你經營幾日,你若是能給它起死回生,我不光給錢,我還加錢,我給你二百貫!成不成!”

羅月止笑問:“錢叔父當真的?”

“自是當真的!我們商家人,慣以名利自汙,雖常有重利輕義的名聲,但我老錢絕不是出爾反爾之徒!你放手去做,我倒要看你這弱冠的小崽子,能折騰出甚麽名堂來。”

錢員外還是氣哼哼地走了。走之前他同羅家父子說好,羅月止這孩子,從明天開始就借調給錢員外使了,需得盡心盡力給錢員外幫忙,十日之後自會歸還。

羅邦賢喝了口茶水順順氣,半晌後道:“我近日心裏壓著氣,總覺得憋悶非常,又不敢同你娘親發牢騷。錢員外這老東西送上門來,與他爭鋒一通,胸口卻是輕快了不少。”

羅月止失笑:“您二位交鋒不怕,卻把兒子牽扯進去了。”

“阿止莫擔憂。你不知道,那錢員外說話素來難聽,人卻不是壞人,從不記仇的。你若真的……唉,你若真的有從商之心,此番可與他好好學習,有什麽困難的、受委屈的,便回來同我講,我去替你做主。”

羅邦賢又接著說:“他若給你銀錢,你便收著,從商者,在這種事情上絕不能主動推利,會被人瞧不起。”羅邦賢又喝口茶:“再者說,天下之大,哪有免費使喚別人兒子的道理。”

羅月止忍俊不禁,笑眯眯應下了。

第二天一早,羅月止便收拾整齊,獨自前往相國寺東大街。相國寺不僅是市民燒香祈福的禮佛之所,每月還有五次開放日,使成千上萬的民眾在其中擺攤交易,飲食、書畫、筆墨、玉器、弓劍、玩具、禽鳥……無類不包,熱鬧程度堪比現代的超大型廟會。

相國寺向來是人流充盈之所,故而寺外東大街也聚集了眾多坐商,襆頭、腰帶、書籍、冠朵等貨品齊全,錢員外的畫店也就開在這裏。

羅月止走在街上,一下子就找到了目的地。

不是因為他眼神好,實在是錢員外這畫店實在是太顯眼了。在一眾漆木牌匾中間,唯獨錢員外的畫店匾額金碧輝煌,框鑲五色珠,字裹薄黃金,“老錢畫店”四個大字,洋洋灑灑,在朝陽之下猶如明鏡反射著奢華的金光。

往裏一看更是了不得,朱梁玉宇,雲霞翠軒,之前羅月止還以為錢員外說“耗盡千金”是誇張,沒想到是句白描!

這麽豪奢的裝潢,沒有千金那的確是添置不下來的!

羅月止瞠目結舌,在門前站了半天差點沒敢進去。

還是錢員外特地囑咐過畫店夥計阿厚,今天有客人要登門,阿厚見羅月止形貌,趕快迎出來:“可是保康門橋羅郎君?東家在後院呢,就等您來了。”

羅月止這才回過神往裏走,同夥計笑道:“這位小哥,你們東家手筆忒大了,可叫我嚇了一跳。”

“東家有錢,出手闊綽得很。”阿厚向上一指,“聽說光著店裏懸掛的繁花帷幔,都是奇珍的珀斯貨,從廣州千裏迢迢運過來的,耗費近千貫呢!”

“這樣奢豪,進店子裏的人可是生怕把東西碰壞了。”羅月止自語。

“害……”阿厚搖搖頭,隨口接話,“甭說是客人,可是先把我們害慘了。咱都是粗人,打掃的時候大氣都不敢出,撣灰的時候將那帷幔撣抽了絲,都得叫東家好一頓訓斥的。”

說罷突然想起羅月止是東家的座上賓,趕緊拱手:“誒呦羅郎君,小的該死,隨口便在這兒胡言亂語。郎君高抬貴手,可千萬別叫東家知道我在背後說著些閑話。”

“看來錢員外治家甚嚴。”羅月止衝他笑,“小哥別緊張,我嘴嚴實得很,從不愛亂傳話的。”

阿厚這才放心下來,看羅月止這樣親切喜人,不由產生了最初的幾分好感。

羅月止後來問他許多件事,但凡阿厚知道的,便對羅月止知無不言。

畫店鋪麵大,後院也尤為寬闊,錢員外正坐在庭院池中的小亭中喝茶,手邊點著氣味濃重的熏香。

許是新茶滾燙,又或是錢員外身厚體虛,他鼻尖上已經細細密密出了一層汗。錢員外看羅月止來了,便叫侍奉的茶水小廝給羅月止添茶,嘴中和他埋怨道:

“我雖醉心書畫筆墨,卻真真是品不來這茶水的味道,無論什麽價值千金的茶水,在我口中都是一股樹葉子味兒,全然不知道有什麽好喝的。”

羅月止笑道:“錢叔父,實不相瞞,我卻也品不出什麽茶道來。”

錢員外哈哈大笑,稱讚他坦率。

錢員外問他:“你看過我的店了,覺得怎麽樣?”

羅月止低頭飲了口茶水,對他說:“錢叔父莫急。待我熟悉熟悉環境,四處走走看看,明日再給您詳細說一說。”

錢員外嗐了一聲:“我就隨口問問,也不是非要明日。我既與你父親打了賭,便把這店任由你施為,十日還長,你可慢慢來!”說罷又低頭嘬了口茶水,手上撐開一柄折扇,給自己呼呼扇風。

羅月止眼尖,見到扇麵上的字畫,隱約一片淡色淋漓,和錢員外姹紫嫣紅的店鋪子截然不同,不禁頗為好奇:“錢叔父的畫扇看著精致,可否借侄兒瞧瞧?”

“這哪兒有什麽不成的。”錢員外爽快將扇子遞給他。

羅月止捧過畫扇,但見這扇子湘妃竹做骨,扇麵灑素銀,上頭畫的是一片淡色古鬆,枝幹虯結,鬆葉粼粼,筆力端厚,君子瀟瀟,已見名家風度。

翻過去另一麵,是唐時李太白的《夏日山中》:懶搖白羽巾,裸袒清林中。脫巾掛石壁,露頂灑鬆風。

這首詩講得是夏日山中炎熱,士子鬆下驅暑的瀟灑自在風貌。折扇本就是用來祛暑扇風,扇麵上提這首詩,實在是很有生活情致,趣味盎然,相得益彰。

題字的行楷也是行雲流水,秀巧自然,稱得上一句才華橫溢。

羅月止看得喜歡,卻沒找見題詞人的題名與章刻,便開口問道:“錢叔父,這扇麵真是氣度靈秀,看了叫人神情氣暢,怎麽卻不見作者署名?連個標記也沒尋見?”

“嗐……要什麽標記。”錢員外聽他這麽說,忍不住笑起來,擠得兩隻熱得泛紅的臉蛋子圓鼓鼓的,話裏的舒坦藏都藏不住,“這是我老錢自己給自己塗著玩的!”

羅月止睜大眼:“謔!”

“賢侄你看你。”錢員外高興得雙下巴都擠出來了,上目線看人,隔著桌子推了羅月止一把,“你忒會哄人高興了!”

“哪兒是哄人。”羅月止雙手把扇子抵還回去,“侄兒從不打誑語,這扇麵的筆力意趣,真真稱得上品。難怪我父親與您玩得來,我如今算是徹底明白了。您是真人不露相啊!”

“說起我與你父親相識,那都是四五年前的舊事了。我那時候在新宋門附近路過,正巧碰見你父親接了天清寺的單子,在給寺廟畫壁,那人物形容、風格筆法,真的是……嘖嘖,一見傾心啊!”

錢員外眯著眼睛回想,長長歎了口氣。

“我有時在想,就合該是你父親,能積攢下銀錢來,白手起家,養活你們這一大家子。他若當真潛心畫技,憑借他當年的天賦,成為當世名家亦不是什麽難事啊!”

“可沒辦法。商賈繁忙,錢帛所累,天下皆是網中人。”錢員外嘖嘖,“我猜你父親並不願叫你從商,好侄兒,是也不是?”

“才學不足,枉負親恩。”羅月止微微低下頭,小口喝茶,“如今我也隻想著不給家裏添麻煩。若能幫爹爹的忙,減輕他的負擔,便是萬幸了。”

“好侄兒,我雖認識你時間不長,第一麵又鬧了個不愉快,但現下來看,你確是個好孩子。”錢員外道,“我見你必是個心裏有主意的,便不多嘮叨了。你隻需記得行商亦如做人,需得秉持道義,不失本心,才可不叫這烏雜的俗世把你囫圇個吞沒了。你可明白?”

“就像錢叔父腰纏萬貫、富埒陶白,扇底卻依舊有‘露頂灑鬆風’。”羅月止點頭。

錢員外搖著扇子,滿意地笑起來。

“有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