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好友之心

羅月止盯著王仲輔,口中喃喃自語:“我仲輔哥哥也是一表人才啊,怎得就沒感覺呢……沒感覺呢……”

“嘟嘟囔囔說什麽呢,月止!是又魘著了?”王仲輔顧不得羞燥,連拖帶抱把人扶起來,叫他乖乖坐回石階上,擔憂地蹲在他麵前觀察他神色,“你可還知道自己是誰?要不要我去叫郎中?”

何釘湊熱鬧似的圍過來,沒心沒肺地笑話他們:“光天化日之下斷袖分桃,連人都不避了嗎?兩位還真是風流啊。”

“你何不再嚷嚷大聲些,叫你好弟弟臉麵丟盡了。”王仲輔冷聲相譏,“還不快去給月止倒水來,你在這裏看熱鬧,哪裏有為人兄長的樣子,如何對得起月止傾心待你的赤誠?”

何釘無語,喃喃一句“傲嬌書生,嘴巴可真是厲害”,竟真的乖乖去找茶水了。

羅月止隻不過是被趙宗楠刺激著了,哪裏是真的犯癔症,他回過神來,趕緊安撫王仲輔說自己無事,還持袖舉臂,尷尬地幫王仲輔擦了擦臉蛋子上被他偷襲過的地方,疊聲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可是占了仲輔好大的便宜。”

王仲輔滿臉通紅,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麽,憋了半晌,隻道:“你……你無事就好。”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便有書坊長工找過來,說東家叫少東家去堂屋有事情商量,將羅月止叫走了。

王仲輔沒動,站在石階下麵獨自發呆。何釘提了壺茶水過來,看他那好弟弟都沒人影了,便笑道:“牧人趕來,小羊羔卻跑不見了,這找誰說理去……茶水可惜了,傲嬌書生,要不你喝兩口?”

王仲輔為人真誠率直,唯獨同何釘愛答不理的,羅月止說他傲嬌一點都不錯。他擰著眉毛生氣:“誰允你這樣叫我?”

何釘卻想到別的地方去。聯係剛才撞見那沾點風月刺激的場景,何釘湊近低聲問他:“我說書生,你莫不是真對我那好弟弟有些心思,才處處看不上我,覺得他同我親近了,冷落你,在這兒偷摸咂醋呢?”

王仲輔臉“騰”地一下紅起來,不是被戳中心事,而是覺得惱怒:“我與月止的情誼光風霽月,怎叫人故做狎玩之語!你再胡說休怪我……”

何釘無辜,揉揉自己結實得像鐵一樣的手臂:“休怪你怎樣?你要和我打架?”

王仲輔君子作風,從不和人發生拳腳衝突,低聲嘟囔句“不與莽夫辯高低”便偃旗息鼓。但他心中憂慮,不知道怎麽和別人說,忍不住放下片刻身段,和何釘說起來:“雖說我無甚想法,可月止他……”

何釘問:“我正好想問你,你們方才到底鬧什麽呢,月止怎麽突然舉止親近,給我看害羞了都。”

王仲輔看何釘麵色如常,得跟城牆一樣的臉皮,心想就算下輩子,何釘估計也和害羞二字挨不上邊,卻懶得費口舌反駁他,接著道:

“我也不知怎麽回事,隻是之前看月止神情恍惚,上前查看,又聽他自語說什麽:對仲輔怎得就沒感覺,他既然這麽說,自然是遇到‘有感覺’的人了,方才還拿我做驗證呢!而且照此架勢,八成……八成是個男子……”

王仲輔滿臉難堪。

“我與月止相識不過兩年,卻自認為知他甚深。他之前瘋瘋癲癲的便罷了,這兩年神智清明過後,竟也絲毫不近女色。往常與我們去歌坊聽曲,他身處鶯鶯燕燕當中,從來泰然自若,甚至於視若罔聞。我原當他效仿展獲,坐懷不亂,是君子行徑,今日方驚覺……他怕是根本就誌不在此。”

何釘聽完了,麵不改色:“哦……然後呢?”

“什麽然後,還要什麽然後。月止他怕是有斷袖之癖,這還不夠嗎?”

“我沒聽懂你在生什麽氣啊。”何釘咂舌,“你是怕他做什麽呢?月止那小胳膊小腿的,還能強了你?你方才不也說了,他縱然看上了個漢子,那人也不是你,你在這兒一驚一乍作甚?

你說你是他的好友,日日相處,對他知之甚深,可好友的喜好你卻絲毫未察,這算得是哪門子朋友?小書生,你不先反省自己,還理直氣壯、嫌棄起月止來了?”

“這……”何釘話說得直白粗魯,卻猶如當頭一棒。王仲輔才意識到自己失態,頓覺羞慚,沉默半晌後,竟坦率地承認錯誤,“聞言有愧,是我心胸狹隘了。”

王仲輔認真起來,竟然彎腰朝何釘施了一禮:“我原以為何先生粗野狂放,不通禮度,多有輕慢。如今遇事方知,論起情理通達,我遠不如你,今日一言振聾發聵,仲輔受教了。”

“嘿呀……你這酸唧唧的,倒是讓我受不了!”何釘往旁邊躲了一步,“傲嬌書生要這麽說話,我可與你處不來。”

王仲輔直起身子,跟變臉似的,對他又沒了好臉色看:“我好像還沒允許你這樣叫我吧?”他哼一聲:“雖有重義之心,但你說話行事屬實是荒唐。我照舊看不慣你。”

“你看你……這才像話嘛。”何釘也是賤得慌,看他冷臉,反而舒服了。笑著叫他把茶水喝了,省得自己白跑一趟。

卻說那邊羅月止,完全不知道因為自己一時失言,性向問題已經被王仲輔與何釘分析了個底兒掉。

他跟隨長工來到堂屋,見羅邦賢坐在上首,半傾著身子,同坐在右手邊的一中年商人說話:“錢員外,最近鋪裏慌張忙碌,上上下下都亂昏頭了,薄茶淡水,照顧不周,千萬海涵。”

員外一詞,原是指朝廷正員以外的官員。何為正員以外的官員呢?說難聽點,就是花錢買個小官來做。

宋初開始,朝廷就不禁民間捐官,甚至有時候為了解決財政問題,還明裏暗裏鼓勵豪紳們給朝廷捐錢,名義上給豪紳封個虛職,大家麵子都好看。

但實際上,豪紳們買官付給朝廷的錢財,遠多於能拿到手的俸祿,掛名官職又沒有實權,細算起來五六十年也回不了本。

捐官這回事,也就是交稅大戶們沒事買著玩,撐門麵的。

而且捐官的人家不可與皇親國戚通親,子孫後代的科舉也會受到一些影響,所以真正花錢去買官銜的,在當朝並不算多。

但因為有捐官這麽回事,人們便統稱財帛富足的商人們一聲“員外”,不過求個體麵。就像此時羅邦賢稱這位錢老板為“員外”,並不是說他身上有官職,隻是尋常敬語。

錢員外滿麵憂慮,連連擺手:“羅掌櫃,你這是說得什麽話,我哪會計較這些。今天老哥哥找你,是求你幫忙的,咱家二郎君什麽時候來?可要急煞我了!”

羅月止看他們神態像有要事,趕緊快步走上堂前,叫了聲爹爹,又躬身行禮問錢員外好。

誰知錢員外看見他,胖胖的身子幾乎是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大步衝上前,一把攥住羅月止的手:“賢侄!你可要為我想想辦法啊!”

羅月止不喜與不熟悉的人親近觸碰,一邊道“錢員外莫急,可慢慢講”,一邊借機把手從錢員外肉乎乎的掌心裏頭拔出來,逃也似地站到羅邦賢手邊去了。

錢員外這才道明原委。

錢員外祖上是做漕運生意的,到錢員外這一代家世豐厚,是為京城豪紳。但錢員外此人,雖是商賈,卻醉心風雅,尤好書畫古玩。

半年前他力排眾議,一意孤行,在大相國寺附近寸土寸金的商業街盤下一家大鋪麵,開了家畫店,耗盡千金,竭心盡力,把店內布置得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就期盼著能日日與文人墨客賦詩賞畫,成全自己一顆拳拳的風雅之心。

可半年下來,畫店生意青黃不接,門庭冷落,已成為家族生意當中最大的吞金之口,諸房兄弟,甚至於長輩們都埋怨他敗家,甚至差點給他安上一個不孝的罪名。

錢員外抵擋不住壓力,畫店眼見著就要徹底歇業了,整宿整宿睡不著覺。

可就在此時,羅氏書坊名聲大噪,不到十日之內便火遍半個開封,在文房書畫等行業中引起諸多震動。

錢老板一聽這事,登時覺得自己的寶貝畫店有救了,趕緊帶著禮物來麵見羅氏父子,求他們為自己引見蘇梓美,也想討來一份墨寶,效仿羅氏書坊一炮而紅,救自家畫店於水火。

錢員外言:若能如願,願付給羅家父子一百貫錢。

羅邦賢之前便與錢員外認識,二者頗為投緣,羅邦賢引他為好友,今日他上門求助,羅邦賢自是想幫的,再加上此時正著急籌措錢財,一百貫已是巨款,故而趕緊叫羅月止過來,商量商量對策,看能不能再求蘇梓美一副字。

羅月止在現代學了那麽多年廣告理論,又親身在行業裏摸爬滾打好些年,一聽便明白,錢員外畫店生意冷落的症結並不在於名人借勢,而在於經營本身出現了很大問題。

單純的營銷活動並不能觸及根本。

他說道:“錢員外莫慌,請先聽我說。我聽你方才所言,畫店雖開在相國寺附近熱鬧之處,但自從開業便生意蕭條,門可羅雀,此事不合常理,定有未察覺的蹊蹺。

依侄兒所想,這並不是蘇官人一篇墨寶便能解決的難題。我們需要尋到病灶,對症下藥,才可解畫店之圍。”

錢員外聽他不願幫忙引見,態度索然,看都不再看羅月止一眼,背著手,頻頻搖頭,同羅邦賢說:“羅掌櫃啊,你們父子,心眼是真的不少。我攜帶禮物,這是虔誠而來啊,你兒卻口出誑語相敷衍!你若嫌資費不夠,我們相談便是了嘛,何必在這裏迂回敷衍,叫家中弱冠小兒拿這囫圇話搪塞於我?”

羅邦賢見不得他埋汰兒子,不滿道:“員外這話說得實在欠妥,我兒怎就敷衍於你?”

錢員外咂舌:“羅掌櫃的,我老錢雖祖上三代都是經商的,不比你們讀書人心思細膩,但做生意的道理,那是耳濡目染,從小學到大的。你兒小小年紀,嘴邊還沒長毛,張口便說我經營不善,做生意的功力不夠,這不是口出狂言是什麽?

你兒說那蘇縣令的墨寶於我無用,可我是親眼看著你們羅家生意借上蘇縣令東風,幾日光景便直衝雲霄的!你可當我好糊弄!說什麽另尋他法,不是敷衍搪塞又是什麽?

我誠心求助,羅掌櫃你不顧往日交情,蓄意藏私,我老錢可真是看錯你了!”

羅月止頗為無語。這錢員外好生不講道理,脾氣急曲解人意思也就算了,怎麽還在這兒道德綁架上了呢?

羅月止並不是吃素的,當時便想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