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說是“附近”,實際上,那家火鍋店位於兩站地開外。耿京川拎著十多斤重的琴包,帶冷熾走了好一會兒才到。
酒吧街一帶消費很高,麵前的飯店看上去平易近人,裏麵坐滿了工薪階層的食客。耿京川推門的時候沒有回頭,因為他臉上有一絲愧色。
其實冷熾不在意。
他家境不差,剛入學時還不習慣省吃儉用,被生活磋磨了四年,他明白什麽叫人窮誌短。換成是他,也不會去追求虛幻的格調。
“挺火啊,看樣子錯不了。”
冷熾眼尖,先一步找到窗邊的空桌,拿起菜單研究。
耿京川小心地放好琴包才坐下:“有一陣子沒來了。”
“你來過?那你點菜。”冷熾把菜單推過去。
他對吃不太上心,也沒什麽忌口,和別人吃飯總是很隨意。
“上次來這兒還是和莊仲一起。”
菜單是一次性的印刷品,耿京川用桌邊的鉛筆在上麵勾了幾筆,把單子遞給服務員。
冷熾忐忑地等他的下文。
他隱約能猜出耿京川帶他來這兒的原因,也許在看到自己那一刻,他就準備和自己談談。都怪自己太心急,不分青紅皂白地撒野,丟人又傷人。
可惜菜上得很快,守著一桌菜聊天實在不合時宜,隻好先吃再說。
冷熾發現耿京川比自己還糙,他直接點了份省心套餐,外加一打啤酒。冷熾又開始困惑,他省下的精力都花到哪去了?這麽簡樸的生活,他怎麽攢不下錢?
但這都是不該問的問題,他隻能悶頭吃菜。鍋底的味道不錯,不蘸小料也很入味,肉類和蔬菜都新鮮量足,能撐這麽多年的火鍋店還是有點水準的。
冷熾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塞牛肉:“真不錯,怪不得你能記住這兒。”
“就算忘了,你這麽刨根問底,我也得想起來。”耿京川不緊不慢地喝啤酒,“說吧,你跟著我幹什麽?”
“啊,你發現了?”
“我要是你,就不那麽鬼鬼祟祟的,滿大街數你最可疑。”
冷熾臉皮一熱,趕緊和他碰杯:“我就是想知道你幹嘛去了,你最近都沒空搭理我……我是說,你要是遇到什麽事,跟哥們說說,沒準我能幫點小忙呢。”
耿京川幹了杯:“這事我不願意讓別人摻和。”
“為什麽啊?”
“你不是都看見了嗎?那地方太亂,不適合你。”
“我又不是小孩,不就是露大腿嗎,片兒裏早見過了
“不是環境亂。這種活幹多了,人就沉不下心,隻想著怎麽耍花活,怎麽糊弄事。你還沒去過正經地方,我怕你被帶偏了。”
冷熾麵紅耳赤,暗罵自己腦子裏都是什麽破玩意。
耿京川開了一瓶啤酒,給自己滿上,然後幹杯:“這事兒我沒告訴你,怪我。”
冷熾陪了一杯,臉上的燥熱涼了幾分:“哥,你為什麽要幹這個活?是缺錢嗎?”
當麵讓人承認缺錢有點過分,但耿京川沒有情緒,坦率道:“我是需要錢。”
果然。
猜想被驗證,冷熾又問:“多嗎?我下個禮拜領工資。”
“你不問我要錢幹什麽?”
冷熾愣了一下,遲疑道:“我問的話,你告訴我嗎?”
耿京川苦笑著歎了口氣:“我繼續講莊仲的事吧。”
故事的下半段並不陌生。一個理想主義者不斷攀爬,不斷自我懷疑,最後遁入虛無。這種情節在故事裏發生過無數次,然而親眼目睹身邊的人墜落,還是會感到巨大的衝擊。
“……當時有挺多人跟她睡過,也有人想和她談戀愛,都被甩得挺慘。莊仲也陷進去了。那女孩和他睡了一晚上,就再也沒聯係,電話不接,碰到也裝不認識。那會兒莊仲特別躁,隔三差五就和人動手,胳膊差點被人打斷。”
“這女的什麽意思?”
“集郵。有這麽一類人,喜歡和樂手睡覺,隻睡,不談戀愛。”
“圖什麽啊……”
“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莊仲花了很長時間才走出來。然後,他的技術又精進了。”
耿京川抬頭吐煙。頭頂是深紫色的夜空,半輪月亮躲在烏雲後麵,被熱鬧的街燈襯得很暗淡。冷熾和他坐在路邊的花壇邊,酒勁上來,他們的腳步都有點虛浮。
“這不是挺好嗎?”
“是啊,我也這麽想的。大家一門心思搞創作,演出,想著有一天能出唱片,混出名堂。所有人裏,莊仲創作最來勁,現在想來,他那時候的狀態不對。”
“他怎麽了?”
“莊仲原本是個很散漫的人。除了音樂,他還有不少愛好,看書,寫小說,到處逛,後來他就隻剩下貝斯。我這才發現他勝負心那麽強,做什麽都得做到最好,差一點都原諒不了自己。他練琴能練到握不住筷子,這點和你有點像。”
也不知為什麽,冷熾特別不喜歡這種比較。他看了一眼耿京川,後者的眼神很遙遠,仍沉浸在回憶中。
“我們在地下混出點小名,開始到各處給人暖場,參加點拚盤演出。說來挺奇怪,莊仲這人長相也就是普通人,卻特別招女孩喜歡。被那姑娘傷了之前,他是來者不拒。後來他就誰也看不上,有追得太厲害的,他直接讓人家滾。”
“這也……”
“拚盤混得多了,什麽人都能遇到。有一次,我們在地產商的開盤活動演出,莊仲又碰到那女孩,她當時和一個參加演出的小歌星在一起。後來那個歌星走關係上了春節晚會,火了。但是沒過多久,他就因為溜冰被抓了。抓他那天,房間裏還有幾個人,其中就有那女的。”
耿京川用徒手掐滅了剩下的半支煙,在灰燼上碾了又碾:“沒過多久,她就死了。藥物中毒。”
這是死亡證明上的含蓄說法,實際上就是吸毒過量。冷熾對她的結局毫不意外,隻覺得困惑,人為什麽要這樣毫無意義地尋死?
“莊哥知道這事是什麽反應?”
“他想不通,不理解那女孩為什麽要這麽瘋狂地尋找刺激。他說世上有那麽多驚心動魄的事,哪一種都比這種虛幻的快感值得沉迷。”
“是啊,”冷熾深表讚同,“二哥清醒。”
“他清醒個屁。”耿京川冷哼,“那一陣是毒品嚴打,不少人都出事了。莊仲最喜歡的主唱被抓了典型,重判,而且上了電視。他在電視上人模狗樣地懺悔,說自己靠致幻劑找靈感,不少歌都是嗑嗨了之後寫出來的。”
“操,誰啊?”
“是誰都不重要了。莊仲這傻逼徹底幻滅,覺得什麽都荒謬,人都不正常了。他天天問我這一切有什麽意義,我他媽哪知道!勸他,罵他,都沒用。嚴打過後演出也少了,莊仲一直家呆著,不練琴,也不找我們玩。再後來,他就跳樓了。”
耿京川的敘述和巴音大致相同,省略了他拚命搶救莊仲那一段。冷熾久久地沉默,他想不通,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深深的困惑堵滿胸腔,喘不上氣。
“哥,給我根煙。”
耿京川看了他一眼,把煙盒和打火機遞過去。
冷熾不會抽煙,嗆了好幾口也沒點著。他正和打火機較勁時,耿京川沒收了他手裏的煙:“別硬抽。”
“我不明白。”冷熾茫然地瞪著眼睛。
“我也不明白。別琢磨了,莊仲就是想得太多,把這兒都折騰壞了。”耿京川指了指太陽穴,“聰明人就這點不好。”
冷熾“哦”了一聲,心想自己要是聰明人,早就看清一切,不用這麽漫無目的地亂撞了。這會兒他對莊仲的情緒很複雜,既有惋惜,又有點隱隱的嫉妒——他在耿京川這裏的評價總是很高。不過,如果他還活著,自己大概能和他做朋友吧……
“回去吧,太晚了。”
耿京川站起來活動關節。他不喜歡久坐,這讓他感到枯萎,仿佛正在死亡。
“幾點了?”
“十二點多了。”
“操,回不去了。”冷熾掏出手機,十二點半。
“你不是畢業了嗎,怎麽還住宿舍?”
“早就搬了,一直沒機會叫你過去玩。房東把宅基地蓋成三層小樓,一樓自己住,樓上租出去,每天晚上十一點鎖門,跟宿舍沒啥區別。”
“去我那湊合一晚上吧。”耿京川拎起琴包,“條件不好,你得有點心理準備。”
“我睡地板都行!”
冷熾莫名地高興起來,耿京川還沒請他去過住處。心情愉快,他酒都醒了不少,硬是搶下耿京川的琴包,自己背在身上。
所謂的住處,其實是一棟居民樓的地下室。
那裏曾經是個鍋爐房,小區改成市政供暖後,鍋爐就被拆除了。有人動了投資的心思,從物業把它買下來,砌了薄牆隔斷,改成單間租出去。這種非法出租房環境惡劣,有些連窗都沒有,但價格非常便宜,比巴音住的打工宿舍租金還低。
地下室裏大部分房間都沒有窗戶,想要通風,就隻能敞著門。隔斷牆薄得隻能遮擋視線,不僅能聽清隔壁的電視,還能聽到隔壁的隔壁吵架的聲音。隱私在這裏幾乎不存在,能享受一晚上安靜的睡眠,已經是難得的滿足。
耿京川房間的一麵牆上,接近天花板的位置有個兩尺見方的洞,被裝上了一扇小窗。窗台是斜坡的,那裏曾經裝著鍋爐房進煤通道。六七平米的房間裏隻有一張單人床,對麵的牆上用角鋼固定一尺來寬的長條木板,勉強能當桌子用。牆角堆著幾個塑料箱,大概是裝著耿京川的行李。
冷熾從沒見這樣的環境,在他的認知裏,這比建築工人的工棚條件還差。他租的也不是什麽好房子,但和耿京川這兒相比,竟顯得有點奢侈,因為他的房子裏有一間小廚房,還有能洗澡的衛生間。
他站在門口發呆,耿京川以為他嫌屋子亂,忙把**的書和衣服收起來,又擦了擦桌子——其實沒什麽好收拾的,他的東西少得可憐。
“坐**。”
冷熾不急著坐下,他想知道的東西再也經不起一點等待。
“哥,你攢錢要幹什麽?”
耿京川笑笑把桌上的本子遞給他,裏麵是自製的六線譜,上麵用鉛筆標著數字:“我嫌五線譜麻煩。”
那是他寫的歌。耿京川和冷熾都很重視旋律,但他的風格更開闊,大起大落,頗有氣勢,適合有史詩感的詞句。
冷熾坐在他的**,把本子攤在腿上看得入迷。他腦子裏過著旋律,突然發現耿京川的審美和口味和自己十分接近。他在整體把握上不如耿京川,但在有些時候,後者又寫不出冷熾那樣靈氣四溢的片段。
這一點冷熾和耿京川剛好互補。
“我租了間倉庫,位置在鐵道旁邊,附近沒居民,剛好可以當成排練室。現在還缺點錢裝修,不過也快了。”
耿京川也坐下來,劣質的彈簧床墊咯嘣作響。
“本來想收拾好再告訴你們,你也太急了。先別告訴巴音和衛衛,倆小孩打工的打工,上學的上學,都是從嘴裏省的錢。”
冷熾心中五味雜陳,耿京川又說:“我想再試一次。”
“那跟我有什麽關係?”
話說出口,冷熾自己也笑了。看樂譜那會兒他就明白了耿京川的意思,隻是他心裏還別扭著,怎麽也得把氣話吐出來才痛快——這當然很幼稚。
“是我說話太衝。” 耿京川有點不好意思。
冷熾趕緊讓他打住:“你總得給我個正經邀請吧?我上趕著貼了那麽久,得擺點譜心裏才平衡。”
耿京川愣住:“怎麽個正經法?簽合同?”
“簽你大爺的合同!”冷熾推他一把,“我之前求你帶我,你愛答不理的,這會兒你得求我。”
“出息。”耿京川笑著罵他,但還是給足了麵子,“我們樂隊現在缺主音吉他手,我覺得你不錯,你願意跟我們一起玩嗎?”
“行行行,我跟你混。”冷熾發現自己真受不了這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肉麻死了。”
耿京川目的達到,難得地繼續開玩笑,伸出一隻手,非要和他握手。冷熾滿床逃竄,無奈空間狹小,他到底被耿京川按倒,攥住手捏得嗷嗷叫。
夜深人靜,他倆壓著聲音說話,還是把隔壁吵醒。對麵操著方言罵髒話,冷熾連忙縮著脖子說對不起。
“睡吧,天都快亮了。”耿京川掀開鋪蓋。
冷熾這才發現,他們不僅要擠在一張**過夜,還得大被同眠,因為耿京川沒有多餘的鋪蓋。這時,另一側隔壁又傳來新動靜。剛才吵架那對男女,此刻發出一種令人尷尬的曖昧聲音。
他們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