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冷熾灼灼地看著耿京川。

其實他的演技很拙劣,很容易看穿,難的是拒絕這樣一雙眼睛。

耿京川沉默地站起來。他背對著燈光,冷熾看不清他的臉,隻覺得從這個角度看,他顯得異常高大,像一尊雕塑。過了許久,他點了支煙,煙霧讓他的臉更模糊:

“我養不起樂隊。”

冷熾愣住。

他以為耿京川會答應,或者再給他一些考驗,沒想到他會以這個理由拒絕。他再也演不下去,站起來:“樂隊不是能演出賺錢嗎?怎麽還得花錢養?”

耿京川勾了勾嘴角,像笑,又不像:“你回去吧,我晚上還有事。”

冷熾隻好收拾東西。耿京川不想告訴他的事,他怎麽磨也問不出來。他心裏盤算著再找巴音打聽,也就沒有糾纏。

從琴行出去,他給巴音打了個電話,一直無人接聽。回到宿舍,冷熾掏出手機,也沒看到回電。

他百無聊賴地看了會兒書,聽室友聊找工作和考研的艱難,無門無路,萬事艱難。那是他拚命逃避的另一種人生。可惜說出來也沒人理解,他們隻會說,何不食肉糜。

在室友們的牢騷和自嘲中,冷熾昏昏沉沉地睡了。

前半輩子的經曆像電影一樣在夢中放映,所有的苦樂和追求都曆曆在目。在夢裏他既是演員又是觀眾,有時,他也跳出屏幕,在觀眾席上審視自己的人生——總是在放棄,放棄安逸,放棄穩定,甚至放棄千辛萬苦追求來的東西。這讓他十分困惑,以至於醒來時,他還記得夢中回**的問題:

這一切到底有什麽意義?

“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

最近琴行的小店員一見冷熾就煩,因為後者看到他就問,耿京川在哪。

“他每天來這兒取琴,你們總得打招呼吧?”

“就算是老板,也管不著他下班之後去哪。”店員縮回電腦後麵,老家快被偷了,他連忙一頓操作,“要不你就在這兒堵他。”

冷熾不說話了。

剛開始辦畢業手續,他就搬出美院,住進馬路對麵的城中村。他找了個培訓班打工,教高考生畫素描。幹這一行,拚命點可以賺得很多,懶散一點就隻夠糊口。冷熾的上班時間是同事的一半,收入剛好維持開銷,好在有足夠的時間創作和練琴。

他經常在下班後去找耿京川彈琴,有時他隻是呆著,看他彈琴,自己在本子上寫寫畫畫。他們偶爾一起吃點飯,輪流請客,專找便宜館子。

冷熾漸漸發現,耿京川似乎很窮——他的衣服永遠隻有那麽幾件,吃東西也不太講究。然而他能買那麽貴的琴,教音樂的收入也不低,何至於如此拮據?

困惑還沒解開,冷熾就幾乎碰不到耿京川了。

之前他們下班時間差不多,晚上會一起在琴行呆一會兒。這幾天冷熾找過去,裏間卻人去屋空。他給耿京川打電話,有時是很久的無人接聽,回撥之後,耿京川也不解釋原因。

冷熾不敢細問,暗地裏猜耿京川是不是窮到沒錢吃飯,又慚愧自己小人之心——可這也沒關係啊,大不了自己請客。

要是去琴行堵他……不行不行,多讓人下不來台?但是,不打照麵呢,在對麵快餐店喝杯可樂,恰好看到他呢……變態是變態了點,誰讓他有事瞞著哥們?

冷熾一秒鍾就卸下心理負擔,第二天和老板請了會兒假,提前下班,來到快餐店。他象征性地要了杯可樂,坐在窗邊,像電視劇裏警察蹲罪犯一樣蹲守起來。

沒過多久,耿京川就拎著琴包走出來。

冷熾立刻放下可樂,悄悄跟出去,躲在耿京川視覺死角。他心髒跳得厲害,幾乎要從嗓子裏蹦出來,還沒盯上兩分鍾,就緊張出一腦門汗。

耿京川走到車站停下,麵無表情,好像沒什麽精神。他束著馬尾,身上套著件冷熾沒見過的海魂衫,下身牛仔褲配帆布鞋,少見地沒穿那雙黑色的鋼頭軍靴。這身行頭很有所謂的“文藝青年”的民謠味兒,隻是穿在耿京川身上,就顯得滑稽又拘謹,像一隻狼穿著寵物狗的小衣服。

他上了一輛公交車,冷熾趕緊攔輛出租車跟上。

目的地是護城河邊的酒吧街。耿京川下車後,冷熾懸著心地跟在後麵,唯恐被發現,但耿京川走路目不斜視,直奔一座裝修豪華的小樓。那是家演藝俱樂部,從歌舞雜技到脫口秀一應俱全,在本地非常有名。

冷熾眼看耿京川拎著琴走進去,正要跟上,就被保安攔住。

“先生,請這邊購票。”

入場費一百五十塊,台費酒水另算。冷熾咬牙買了門票,肉疼地想,就當見識見識什麽叫紙醉金迷。

耿京川來這裏做什麽?演出?這地方可一點也不搖滾,簡直惡俗透頂。他一邊腹誹演藝吧的裝潢,一邊尋找耿京川的蹤跡。

離演出開始還有一陣子,各種價位的卡座裏已經坐滿觀眾。冷熾謝絕了服務生的推薦,堅持站在最後麵。他不是來消費的,也消費不起——這裏一聽可樂都要二十五塊。

他遠遠看著舞台,那地方很寬敞,布景和燈光華麗至極,還有一塊巨大的電子屏幕,好像電視裏的明星演唱會。過一會兒,海報上那幾個腿又白又長的姑娘就要在這裏跳舞。

前麵的人正在聊這些姑娘,冷熾興味索然,繼續用目光搜索。舞台角落有一套鼓,還有一部電子琴,幾個人正在那裏調試音響,其中一個人蹲在地上,背影熟悉。

那就是耿京川。

冷熾的心髒又開始狂跳,他真的在這裏演出。可這氣氛也太怪了——不管怎麽說,自己還沒見過耿京川在台上什麽樣,且先看看。

演出的格調果然像他的第一印象那樣,庸俗又熱鬧。脫口秀演員不停地抖包袱,講不葷不素的擦邊球段子,油腔滑調卻總能把人逗笑。姑娘們比海報上漂亮,穿著也更涼快,她們的舞蹈性感得要命,大腿白晃晃地開合。

冷熾沒出息地充血了。他紅著臉把手插進褲兜,努力把眼睛從姑娘身上挪到舞台邊緣的陰影裏,那裏有一支完整的樂隊在現場演出。

耿京川就在那裏。

他坐在一張高腳凳上,懷裏抱著他平時用的教學琴,一把樣子低調的黑色電吉他,正在給現場的表演伴奏。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冷熾幾乎聽不出來這是耿京川的琴聲。他用了平時很少碰的哇音效果器,把音色變得騷氣又撩人,搖來晃去的高音好像演奏俗歌的薩克斯。

冷熾有點胸悶。

為了生計,他自己也沒少畫倒胃口的東西,但這是耿京川,容不下一絲渾濁的耿京川。

然而在這片濁浪裏,他又顯得太過較真。鍵盤手搖頭晃腦,貝斯手心不在焉,鼓手也打得綿軟無力,一看就是在討生活。隻有耿京川,專注得近乎肅穆。

他低頭看著琴弦,臉籠罩在陰影裏,一縷微光打在他額角,勾出刀劈斧削般的線條。四周漸漸安靜下來,喧嘩的觀眾和火辣的姑娘倏然消失,黑暗中隻剩下冷熾和耿京川遙遙相對。流動的燈光偶爾打在耿京川身上,亮得晃眼。

冷熾一動不動地盯著他,被這白光刺得眼睛發酸。

即使這種豔俗的曲子,耿京川也沒彈錯一個音,沒回避任何需要製造氣氛的時刻。這又讓冷熾覺得,這真的是耿京川,這果然是耿京川。

他抹了抹眼睛,一滴眼淚溢出來,被他用力揉散。

冷熾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離開演藝吧,好像沒等到演出結束。壓軸的空中飛人還沒上場,他已經沒了興趣。

他拎著一瓶啤酒,坐在馬路牙子上發呆。

再過一會兒,酒醉的行人就多了,紅紅綠綠的街燈下,人們的眼睛和未來一樣迷茫。有些人和他一樣,仿佛忘了來處,也找不到去處,就在路上徘徊。

冷熾一口一口地喝完啤酒,站起來,用腳踢著玻璃瓶玩。他心中隱隱明白了什麽,那是他一直不願意明白的東西。

“幹嘛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聽到個熟悉的聲音。五十塊錢一瓶的啤酒似乎真的有點東西,他有種淡淡的上頭感,以為自己遇到幻聽。

見他沒有理會,那聲音又響起來,這次是叫他的名字:

“冷熾,你怎麽在這兒?”

“哥……”

耿京川身上煙味很重,冷熾覺得那是一種濁氣,演藝吧裏麵充滿這種氣息,讓人胸悶。

“吃飯了嗎?”

“沒有。”

“走。”耿京川把琴包背起來,摟著他的肩,“這附近有家火鍋……”

冷熾氣不打一處來,用力甩開他。

耿京川有點意外,笑道:“怎麽了?有什麽不痛快,一起喝點?”

“你哪來的錢喝酒?”冷熾後撤一步,躲開他試圖安撫的手。

“最近接了點小活。”

“小活……”冷熾看著他那身別扭的行頭,又感到煩躁,“我看你挺樂意幹這種活的,難怪你不願意搞正經樂隊。”

耿京川皺眉:“說什麽呢?”

“我就是見不得你這樣,怎麽就混到這個份上?我進去看了,那是什麽玩意?你不是最看不上這種東西嗎?你的追求呢?是不是莊哥一死,你就沒那個心氣了?”

“提他幹什麽?”

“這兩年我也去過一些現場,別人也就那樣,都沒有你帶勁。我打聽過,認識你們的人都跟我說你和莊哥有多牛逼,你們當時有多意氣風發,可惜我來得晚,沒見過你當年的樣子。我就是想不通,你怎麽變成這樣……”

冷熾低著頭,兩隻手捏成拳頭,他看不到耿京川的表情,隻聽見他的聲音很平靜:

“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冷熾難以置信地抬頭。

耿京川的臉和聲音一樣平靜,近乎冷漠。冷熾被這冷漠冰得渾身一震,說不出的委屈梗在胸口,憋得喘不過氣。

“我,我……”

他“我”了半天,眼睛發酸發燙,大腦一片空白。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一拳懟在耿京川胸口。

“我他媽——”

又是一拳。

他用足了力氣,耿京川被撞得直往後退。冷熾在耿京川麵前顯不出高,其實他個子不矮,身體也不瘦弱,使上蠻力,耿京川也得費點勁應付。

“冷熾,你抽什麽風?”

耿京川一隻手護著琴,另一隻手想抓住他的手腕,但冷熾不給他機會。他越來越激動,動作也越來越快,竟然是真打。耿京川招架得很狼狽,漸漸被打出火氣。趁冷熾衝過來,迅速後撤半步,接住他的拳頭往自己身後一帶,對方就撲向地麵。

“差不多得了。”

“跟你——沒完!”

他越不想正麵衝突,冷熾就越氣憤。他踉蹌著跑了幾步,找回平衡,隨即又衝過來。

冷熾從小到大也沒打過幾架,也不太會打,卯足了勁兒掄幾拳,動作就不那麽敏捷了。耿京川顯然更有經驗,兜了幾個回合,輕鬆地把他放倒。

這條街上經常有酒後鬥毆,路人見怪不怪,沒人圍觀,也沒人報警。兩個人打夠了,就坐在馬路牙子上喘粗氣。

冷靜下來,冷熾發現自己的邪火也不全是衝著耿京川,有點過意不去。耿京川平靜如常,略帶嘲諷地看著他微笑,他就更抬不起頭,道歉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耿京川歎了口氣,起身拍拍灰塵,向他伸手:“走吧,喝點去。”

冷熾不敢對上他的目光,含糊地應了一聲: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