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翅膀流下的血

自由的酒

焚燒天堂

讓光芒灑落大地

冷熾在腦海裏一遍遍地哼唱,直到把旋律落實在紙上。他整理了這段時間寫下的零散片段,終於湊成一首完整的歌。

他按捺住興奮,接好電吉他和耳機打算完整地彈出來。他在心中默放理想的效果,還假想了鼓、貝斯和人聲。唱歌的人當然不是自己,他完全沒考慮別人,默認主唱就是耿京川。

可試彈的效果並不理想,耳機中傳來的曲調怪異,冷熾差點不認識自己的琴。他錯愕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彈第二次。

吉他這種樂器遠沒有它看上去那麽簡單。鋼琴88個鍵,每個鍵隻對應一個音,吉他的一個音符卻有許多種彈法。不同的按弦把位可以彈出相同的音高,撥弦不同,彈出來的音色也不同。一把電吉他有24個品位和至少6根弦,某種程度上,吉他的指法比鋼琴和小提琴更複雜。

冷熾寫曲子用的是五線譜,隻能看出音高和時值,看不出把位。熟練的吉他手能記住同一個音不同彈法的各種音色,冷熾也能做到,但要直接用六線譜輸出,他就沒有耿京川那麽有把握了。

他隻好從頭調整,好讓曲子聽起來更順耳,彈起來不那麽手忙腳亂。他一個人反複地改,一直改到畢業展前夕。

美院四年,冷熾畫得最認真的畫就是畢業創作。

有同學建議他畫得商業點,以美院學生的身份賣畢業創作,能小賺一筆。冷熾左耳進右耳出,依然按自己的構思來,認認真真地畫了一幅純粹的創作。同學疑惑,平日他忙著賺錢,名利雙收的機會來了,他反而放棄。

冷熾說,學畫一場,給自己留個念想。這個回答當然得不到理解,不過冷熾無所謂。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畢業創作得了高分,打分的老師就是說他不適合做畫家的那一位。

“你想好了?現在收心還來得及,你有點天分,畫畫總不至於讓你餓死,那玩意就未必了。咱們學校是出過幾個搞音樂的,但炮灰也不少。”

老師始終不覺得搞音樂是條正路,盡管他也覺得在這方麵,冷熾有點靈氣。

冷熾誠懇地感謝他,又說:“考美院之前,我媽也說過一樣的話。我能不花家裏一分錢活到畢業,也能靠自己走好自己選的路。”

老師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好自為之吧。”

每個人都得自己把握將來,但至少這會兒,冷熾該說點違心話,好讓老師的關心不受冷遇。如果他心裏沒有雜念,他會瞬間意識到自己的不識抬舉。

他急著回宿舍,好把在畢業展開幕式上突然想好的旋律記下來。這段旋律占據了他全部注意力,禮貌就顧不上了。

老師當然不介意,隻是冷熾決絕的背影讓他想起許多往事,有些是好結局,有些就不那麽美好了。他歎了口氣,又低聲說一句好自為之。

過不了多久,一宿舍室友就要各奔東西。

有人考研,有人工作,還有人在畫家村租了工作室,即將開始創作生涯。下鋪哪兒也不打算去,他家就在本地,自己名下有好幾套房,靠收租金就能衣食無憂。他說自己學畫是為了“修身養性”,接下來沒準會當個作家。

冷熾笑他不靠譜,他笑冷熾不著調,因為冷熾沒這麽好的命,卻沒像其他人那樣規劃未來。

然而對冷熾來說,畢業後也不過是換個地方睡覺,有更多時間賺錢,也有更多時間留給自己。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來時帶著滿腔熱血,離開時,他有一幅畫和一首歌。

“牛不牛逼?”冷熾站在自己的作品前,神氣活現。

畢業展臨近尾聲,展廳裏沒什麽人,他也就不用矜持,眉飛色舞地給耿京川展示每一處他花了心思的細節。

“這畫的名字叫《日蝕》——飛向太陽,即將燃燒的一瞬間……”

耿京川點頭微笑,聽得頗為專注。其實他不懂畫,看不出那些抽象的色塊代表什麽,他隻是覺得冷熾這樣子很有意思。這人說話時肢體語言豐富,很有表現力,比他的畫有吸引力。

冷熾渾然不覺,以為他喜歡自己的作品,又講起作畫過程。他們邊走邊聊,一直聊到美院旁邊的小飯館,在飯桌上聊他四年的美院生活。

之前在琴行,他很少浪費時間聊天。現在時間充裕,他才發現自己其實挺健談,許多從不外露的情緒,在耿京川這裏通通傾瀉出來。

他覺得耿京川能懂。

“我知道不容易,我也知道他們是為我好。可人隻有一輩子,我見過他們的一輩子是什麽樣,為什麽還要走一樣的路?這有什麽意義?”

人的一生有什麽意義,這是哲學家都沒法解決的問題。自從冷熾第一次想到它,就從未停止過追問。他至今也沒得到肯定的答案,因為他短暫的人生裏,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意義,這意義彼此衝突又互相成就,得不到整齊的聲音。

“我也不知道。”耿京川笑笑,也許是受冷熾影響,他的話也比平時多,“我是小地方來的,沒怎麽念過書。十來歲的時候,省隊下來挑運動員,我進了田徑隊,練短跑。後來考到體院,依舊是跑,沒完沒了地跑。”

小店不禁止吸煙,耿京川一支煙抽完,又點了一支。煙霧中,他的眼神很遙遠。

“我在小縣城裏,世界隻有一條跑道,到了大城市,世界還是一條跑道。如果不是受傷,我現在可能還在跑道上,一圈,一圈,一圈……我坐在觀眾席上,看著他們跑,突然覺得他們像我奶奶家拉磨的驢。隻有幾個人能跑出去,大部分人都在這跑道上消耗,包括我,因為我在這兒成績隻能算中上。你說這有什麽意思?”

冷熾倒滿酒,和他碰了碰杯,一飲而盡。

耿京川也幹了杯:“說出來不怕你笑話,那時候我二十歲,就像快死了一樣絕望。”

“後來呢?你去彈吉他了?”

“那時候還沒有。體院旁邊是市圖書館,平時沒人想去。我閑著沒事,就想去裏麵看看。到處都是書,比我們縣新華書店裏的書還多,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麽多書。當時我想,書裏是不是有我想知道的東西?”

“你想知道什麽?”

“這一切到底有什麽意思?”耿京川又笑了,“我就去哲學區找,什麽存在啊,虛無啊,這個論那個論,還有佛洛依德,心理學什麽的——說實話,我看不懂。”

冷熾也笑:“我也看不懂。”

“不過我認識了一個人,他叫莊仲,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他也讓我看到,人和人之間的差距,真的,很大。”

聽到“仲”字,冷熾心中一動。果然,耿京川繼續道:“混熟之後,我們叫他老二,因為他比我小幾個月。莊仲是學數學的,但他會的東西很多,也看過很多書。他會好幾種樂器,鋼琴、吉他、低音提琴,還會寫小說。我看不懂他寫的故事,裏麵的人都有點不正常,瘋瘋癲癲的。衛衛喜歡他寫的東西,他倆能聊到一起去,那都是後來的事了。”

“衛衛?你們早就認識?”

“當時我隻認識巴音,莊仲和他玩得挺好,一起搞樂隊。我跟著他們玩了一陣,也喜歡上搖滾樂。你別看巴音老實,他打鼓跟不要命似的。他們的吉他手也挺厲害,我就跟他學。後來那個吉他手跟了別的樂隊,我就替上來。再後來就碰到衛衛,那會兒她還是個小孩,就在你們美院附中上學。那麽多樂器,也不知道她為什麽挑了貝斯,可能是莊仲貝斯彈得最好吧……”

“那——”

莊仲為什麽要自殺,冷熾差點脫口而出。一想到巴音的囑咐,連忙改口:“莊哥現在……還彈貝斯嗎?”

“他死了。”

耿京川把煙頭戳進煙灰缸。火星燙到手指,他眼睛都沒動一下。

冷熾看他的表情,似乎不打算繼續,便歎氣道:“可惜了。”

耿京川盯著煙灰缸裏最後的一縷煙,直到它變得透明:“你跟莊仲都是聰明的人,脾氣也像……”

冷熾悶頭喝酒。

那個“像”字讓他沒來由地煩躁。

“給你聽我寫的歌吧。”冷熾清了瓶中酒,起身去結賬。

耿京川有點意外,但冷熾沒給他納悶的時間,讓他在這裏稍等,自己回宿舍取吉他,然後一起去琴行。

他喝了不少,走出一條斜線,但衝勁兒十足,步子很大。耿京川在店門口抽煙,看著他倔強的背影,仿佛想到什麽,又把煙收進盒子,揣回口袋。

飛向太陽,即將燃燒的瞬間。

冷熾彈琴的時候,耿京川一直想著他的畫。大片的紅色射出畫布,箭雨侵略如火,熱風帶著血氣,飛鳥衝擊天空。它要撞破天堂的大門,找出最終的答案,它要讓困苦的解藥灑落人間。

兩年多來,學琴的人來了又走,堅持到最後的竟是冷熾。他已經撞穿了南牆,撞碎了所有阻礙他的石頭。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沒什麽可以教他了。

冷熾做到的遠不止如此。他不僅寫了旋律部分,還寫了細節相當豐富的riff,兩條線一張一弛。耿京川聽他分別彈奏,想象合奏時強勁飽滿的律動,心頭陣陣發熱。

更讓他驚訝的是,冷熾的曲子裏幾乎聽不出他模仿了哪支樂隊。情緒飽滿,卻沒有歐美硬搖的布魯斯味,細節豐富,又不像日本搖滾那樣嚴謹精致。當然,這首曲子並不完美,不過對耿京川來說,瑕疵不足以平複他心中的震撼。

“哥,你試試,試試。”

冷熾的目光有點迷離,一個勁把吉他往他懷裏塞。

耿京川連忙穩住他,從琴架上取了把教學琴:“我用這個。”

冷熾還不滿足,又把譜子拍到他麵前:“唱。”

“我不熟,你來吧。”

“你唱,”冷熾借著酒勁,一本正經地耍賴,“我跑調……”

耿京川隻好站起來開嗓,順便熟悉歌詞。冷熾想說不用這麽隆重,就聽到京劇喊嗓般的幾聲長吟。耿京川笑著說了句“調夠高的”,然後放慢速度清唱。起初他的眼睛一直在譜上,一隻手輕輕地打拍。唱完主歌後,他的情緒忽然燒起來,手背上的筋腱血管僨張,長發一**,硬是用真聲頂上去:

“焚燒——天堂——

讓光芒灑落大地,灑落大地……”

冷熾不禁打了個寒顫,心髒砰砰直跳。這還隻是練習,如果在真正的舞台上,耿京川還不知道要爆發成什麽樣。

副歌之後是旋律吉他的狂飆,冷熾下意識地站起來,帶著酒醉和血湧上頭的眩暈甩頭,手上用著狠勁兒推弦。他全程閉著眼睛,視野血紅,旋律越走越高,他也有種**將至般的飄然……

遊絲般的延音消失許久,他才緩緩降溫,靠著牆癱坐在地上。

“比打炮還爽……”

耿京川把冷熾的琴放好,蹲在他旁邊:“至於嗎?”

冷熾擋開他想攙扶自己的手,捏著太陽穴說胡話:“我這輩子不用娶老婆,直接娶我吉他,大老婆依班娜,小老婆再來個……哥,我覺得你最合適。”

耿京川眉頭一皺:“你說什麽?”

“第一次聽你唱歌,我就覺得,你是我想要的主唱。這會兒更肯定……我得,把你弄到手。”

耿京川哭笑不得,輕輕拍他的臉:“今天也沒喝多少,怎麽上頭了?”

“真的……”

冷熾順勢攥住他的手腕,肉麻地用臉貼著他的手心。他還沒醉到神誌不清,當然能感覺到耿京川的僵硬。他自己也臊得滿臉通紅,為了混進耿京川的樂隊,他決定徹底不要這張臉,借酒裝瘋:

“帶著我吧,哥,我給你當吉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