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暗中,鼾聲此起彼伏,冷熾在翻來覆去地失眠。

他的睡眠向來很好,下鋪也習慣了他睡熟之後像死人一樣無聲無息。所以當他被搖晃鐵床弄醒時,嚇得直接坐起來:“地震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躺回去蹬樓上的床板:“你丫擼管呢還是操床呢?”

冷熾探出半個身子:“哎,你說視覺給人的衝擊力大,還是聽覺?”

“衝擊力……你半夜不睡覺,研究這玩意?”

“哪個刺激?”

“你丫有病。”下鋪蒙頭不理他。冷熾輕輕翻下來,溜進他的被窩,下鋪又是一炸:“我看你挺刺激。”

“視覺還是聽覺?”冷熾按住他。

“操——”下鋪揮開他的手,摟著被縮到床角,撓頭道,“我覺得是聽覺吧。”

“為什麽?”

冷熾隻穿著一條短褲,身上冷,掀開被角想蹭點熱量,又被下鋪一腳蹬出去。

“人還沒出生就有聽覺,我姐懷孕的時候,成天摟著收音機放莫紮特。眼睛就慢得多,我外甥女三個月才會認人。這就說明,聽覺的刺激比視覺更簡單直接……你看片不開聲音能射出來嗎?”

“有道理。”冷熾揉了一把下鋪的頭,就爬回上鋪,“晚安。”

“魔怔。”下鋪嘟囔著躺下。

冷熾回到被窩,意識漸漸昏沉。

前半夜,他腦子裏一直轉著耿京川的琴聲,現在又混進另一個。

期初是微弱的火星,壓抑著,在朔風中壓積蓄能量。它吞噬每一片枯葉,一寸一寸地攀爬,直到占領平原,把大地變成火海。冰與火的聲音在腦中碰撞廝殺。

一種迫切的衝動推著他釋放。白天,他試過用濃鬱的色彩重現畫麵,一到夜晚,餘燼就在他夢裏複燃。他無法安眠,合眼就能看到那個畫麵,耳中灌滿火與風。

這是他最後一次嚐試用繪畫表達,也最後一次確認,靜止的畫布關不住自由的火,隻能留下它掠過的瞬間。他要像火一樣,在持續的白熱下燃燒,在無邊的曠野上馳騁。

他要用動態的語言描述這個夢。

可惜在能夠順暢編曲之前,他就像個懷揣千言萬語的啞巴。

“教教我吧,哥。”

冷熾蹲在耿京川腳邊,擺弄效果器的接線。

他用很短的時間就摸熟了新吉他。改用撥片,彈出幹淨的音符,這些手頭技巧他很快就摸熟。花時間的是電吉他的配件,他要認識各種效果器,學會調音箱,什麽是過載,什麽是失真、混響、延遲……陌生的設備製造出無盡的效果,簡直是門複雜的學問。

冷熾當然不怕難,甚至喜歡這種挑戰,他有些年沒這麽如饑似渴地學習了。上一次熬夜寫筆記,他還在上中學。然而學得越多,他就越感到焦灼。像一個剛接觸繪畫就想畫出宏大場麵的初學者,他急著用這點現學現賣的技術寫歌。

耿京川一直不肯教他,他就搬出老辦法,軟磨硬泡,死纏爛打。

“哥——”

冷熾仰著臉溜須。他打定主意,如果耿京川不理他,他就更不要臉一點——在他幹出抱大腿這種事之前,耿京川連人帶凳子後撤半米遠:

“我還是那句話,等你走利索了,再學著跑。”

冷熾撲了個空,沮喪道:“你說過,我的技術夠用了。教我吧,我也想寫你那種大SOLO……”

耿京川被他磨沒了耐心,皺著眉點煙:“過時的東西,你學它有什麽用?”

“過時?”

“硬搖和金屬早就是曆史了。你要想混出點名堂,不如去玩朋克。不需要多少技術,比金屬更直接,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冷熾沒想到耿京川能說出這種話。

在美院裏,他經常聽同學討論畫什麽最容易成名。美術史教材上的風格都已經過氣,激進的人正在思考放棄繪畫,改做裝置和行為藝術,能沉心下鑽研古典繪畫的人越來越少。冷熾雖然不喜歡古典畫,但他喜歡表現主義風格,和更先鋒的藝術形式相比,它也屬於老掉牙的東西。

他喜歡的音樂也一樣。在那些音樂裏,吉他手和主唱分庭抗禮,琴弦上的華彩光芒四射。樂器不再是人聲的伴奏,它和人聲一樣,閃耀著靈魂的弧光。被稱為英雄的吉他手創作出令人驚歎的樂段,他們的演奏亦是時代的高音。

可那個時代早已沒落。

精湛的技術隨著吉他大師的退場遠去,簡單的和弦和直接的表達合上了時代的節拍,朋克一度複興,電子音樂和更多元的風格接踵而來。時代的情緒日漸平和,人們不再憤怒,也不想反抗,審美越來越柔軟,迷幻,輕盈。

這種時候,叛逆就成了一種錯誤,成了標新立異的刻意為之——活在當下吧,為什麽要思考宏大和遙遠?你在抗拒什麽?你在憤怒什麽?你的搖滾又是什麽……

“這不是我想要的。”冷熾站起來,“如果我想混日子,當初就不會學畫畫。誰都知道,順應時勢是最安全的,去考個師範進編製,畫點流行的抽象畫,寫軟綿綿的小情歌,發不太出格的牢騷。我知道怎麽讓人喜歡我,這是藝術家的本行,但讓我一輩子撒謊,一輩子低頭彎腰,你不如現在就閹了我,或者,直接弄死我……”

他攥著拳頭,身體微微發抖,臉也漲成紅色,用死磕到底的眼神瞪著耿京川。

“傻不傻啊?”

耿京川依然坐著,臉上卻現出無奈的笑,煙也抽不下去了。

“你多大了,怎麽這麽不禁逗?”

他也站起來,捏著冷熾的脖子,把他按在一張凳子上,自己也坐在旁邊。他沒有像平時那樣,用嚴厲鎮壓冷熾的質疑。自始至終,他都在微笑,包容得近乎溫柔。冷熾提心吊膽,不知道他要怎樣批評自己,又為他眼中隱隱的憂傷困惑。

耿京川歎了口氣:“我不是說過嗎,為理想去死很容易。但是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活人提起你,不會覺得你死得其所,隻會說,這家夥一事無成,死得窩囊。你得活著,咬牙活著,為了你的目標,受著你不願意受的東西。就算這樣,你忍到最後,也不一定能成。沒那麽容易,別動不動就起高調。”

冷熾仍有點不忿:“你又給我潑涼水。”

“否則呢?”耿京川搭著他的肩,“我給你鼓掌,把你糊弄到台上,讓觀眾笑話你那點寒磣的技術,然後聽你吹理想和情懷?”

冷熾臊得抬不起頭。

“去跟巴音學學樂理,長長見識再說。”

“不能跟你學嗎?”

“跟我能學什麽?”耿京川的表情有點不自然,“我五線譜都看不明白。”

冷熾又挨了罵,他在耿京川這裏經常挨罵,極少得到鼓勵。耿京川不給他半點幻想,隻讓他看光鮮背後的殘忍事實,嚇唬他,威脅他,逼他知難而退,給他自知之明,又在他需要幫助的時候,給他最實際的支撐。

有友如此,冷熾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配得上耿京川這樣的師長和朋友。他隻知道自己著實幸運,在風風火火的年紀,有耿京川能拉住自己的韁繩,不至於在盲目中虛擲青春。

冷熾認真地看著他:“哥,我能給你做點什麽?”

耿京川輕笑:“我又不圖你什麽。”

“你這樣,我實在過意不去……”

“別黏糊了,好好練琴。”

冷熾隱約能感覺到,耿京川說這些話,和那位死去的二哥有關。他再找巴音時,後者卻隻談音樂,再也不肯多說半個字。

巴音教東西很係統,也很實際,再加上對吉他也有涉獵,他告訴冷熾的不少創作方法都是以吉他手的角度出發。和耿京川一樣,巴音也不居功:“我隻會打鼓,不會寫歌。這都是老師教的,能不能用上,還得你自己琢磨。”

他越是謙虛,冷熾越覺得佩服。巴音受不了他的吹捧,連忙轉移話題:“你沒聽過衛衛寫的歌吧?她不光會寫曲,還會填詞,川哥有好幾首歌,詞都是她寫的。”

“好家夥,你們個個身懷絕技。”冷熾讚歎,“我就納悶,你們怎麽不自己搞樂隊呢?”

“缺人。”

冷熾忽然緊張:“缺什麽?鼓、貝斯、吉他都有了……”

“吉他手不夠用。”巴音很坦率,“川哥的曲子要雙吉他才能發揮,他自己又是主唱,兼職也隻能兼個節奏吉他。得找個靠譜的主音,最好有點創作能力,不能照本宣科。川哥對人品的要求也高,之前合作過幾個人,都被他罵跑了。”

冷熾失笑:“我現在還沒被罵跑,是不是全靠臉皮厚?”

巴音擺擺手:“你這根本不算。之前有個嗑藥的,川哥直接把他揍跑了。”

“你覺不覺得,川哥是在培養我?”冷熾半開玩笑地試探。

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前不久耿京川還在罵他,水平隻夠玩朋克。但是,和耿京川一起組樂隊,在台上和他旗鼓相當地飆琴,這畫麵也過於誘人了……

巴音沉默片刻:“他其實挺矛盾的。”

冷熾心髒狂跳,矛盾什麽?他有這個意思?還沒學會走呢,別惦記上天的事……他拚命穩住情緒,幹笑著帶過話題。

這件事就像一顆種子,在冷熾心裏發芽,長草,模糊的未來越來越清晰。

冷熾的速寫本裏攢了不少沒頭沒尾的詩,有些旁邊帶著塗鴉,有些找不到畫麵相配。他隨手翻開一頁,空白的紙上,隻有幾行字,旋律卻在筆畫間升起。

要麽讓我飛翔

要麽將我埋葬

我不安分的骨頭

風,與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