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巴音喝到眼神飄忽,仍不忘囑咐冷熾:“別讓川哥知道,也別跟衛衛提。”
冷熾摟著他的肩膀:“你放心,這事我就當沒聽過。”
“那你就是我哥。”
他們把啤酒換成果啤,話題也換成了音樂。冷熾發自心底地喜歡耿京川和他身邊的人,比如巴音。這人哪怕喝多了酒,也不說一句片湯話,更不裝逼吹牛。和他聊得越多,冷熾就越能意識到自己的不足。他像個小學生一樣,認認真真地向他請教係統學習樂理的教材,巴音也不含糊,有什麽說什麽。
聊到不得不分別,兩個人才搖搖晃晃地搶著付賬。到底是冷熾清醒一點,準確地把鈔票塞到老板手裏,扶著巴音離開。
“冷哥,川哥當年、也和你一樣。”
“什麽一樣?”
“他也這麽和我聊,讓我教他五線譜——你們吉他手都看六線譜嘛。我嚇了一跳,他比我大好幾歲,我坐著,他蹲著,特認真……真的,一點架子也沒有。把我弄得、特別不好意思,你怎麽也這麽客氣……”
“這有什麽?學東西,不丟人。”
“川哥也是這麽說的。這些年,他也沒少照顧我和衛衛。冷哥,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就是,特別好……你別讓他難過,行嗎?”
“那不能,他也是我哥。”
有這句話,巴音放心下來,朝冷熾擺擺手:“你快回去,一會兒宿舍就鎖門了。”
冷熾堅持把他送回住處。
巴音的住處在一片高檔寫字樓後麵的打工宿舍。玻璃大廈的光鮮背後是幾座簡陋的水泥小樓,這裏住著城市的另一個階層。快遞員、洗碗工、服務員和剛入行的地產中介……形形色色的,為人民服務的人民。
水泥樓的走廊肮髒灰暗,仿佛永遠也打掃不幹淨。走廊兩側是狹小的房間,有些沒有窗,有些沒有衛生間,還有一些塞滿了上下鋪的鐵管床,走路的過道都晾滿衣服。
潮濕的空氣裏混著煙味、飯菜味、下水道味,各種說出不出的渾濁味道,這些味道熏得冷熾酒氣上湧,差點吐出來。
巴音仿佛沒有聞到,有點羞慚地向他介紹這棟樓。
他說這裏不僅住著打工者,還有幾個搞藝術的年輕人。他們連藝術村最便宜的工作室都租不起,隻能合租打工宿舍。這裏麵最窮的是個畫漫畫的,他在網上連載著畫風奇怪,也沒什麽人看的漫畫。為了他的漫畫,他不得不接些勾線的外包活兒,一張稿子隻有幾塊錢。他好像隻有一條褲子,夏天穿到冬天……
冷熾聽得直皺眉頭:“圖什麽啊?”
巴音笑了笑,沒有回答。
他的房間在走廊盡頭,有一扇通氣的小窗,沒有獨立衛生間,隻能到走廊另一端解決。和外麵的髒亂截然不同,這裏幹淨得不像單身漢的房間,連床單都被精心鋪平,沒有褶皺。
冷熾不好意思坐在**,就在床角站著,假裝打量房間。
其實也沒什麽好打量的,巴音沒什麽家具,也沒有多餘的擺設。除了桌子和床,就是墊在木頭上的樂器,周圍放著幾個除濕包。
不知道耿京川的住處是什麽樣,也這麽簡陋嗎?
冷熾想象一下,否定了這個念頭,買得起幾萬一把的Musicman的人,怎麽可能住打工宿舍?
回到美院宿舍時,宿管大爺正要鎖門。冷熾一個衝刺閃進去,僥幸沒被關在外麵。室友們畫速寫的畫速寫,打遊戲的打遊戲,人間疾苦被遠遠地留在那棟水泥樓裏。
洗漱之後,冷熾躺在鋪上發呆。他想起巴音,二哥,還有那個畫漫畫的年輕人。
是什麽撐著他們過這種遭罪的日子?沒人看的漫畫到底畫給誰?還有那個“二哥”,是什麽樣的山窮水盡把他逼到這一步……
如果是自己呢?
冷熾想不出來,他從沒體驗過這種日子,即使他的生活已經比同學艱難許多。
沒過多久,耿京川就給他打電話,說那把依班娜的價格有個很不錯的折扣,之前買琴的價格,現在可以再買一個音箱。
冷熾一進琴行就看到巴音,從他不善掩藏的表情能看出來,耿京川態度的轉變,少不了他的功勞。冷熾用力地摟了摟他的肩,小聲在他耳邊道謝:“什麽也不說了,兄弟。”
巴音不好意思地推開他,指著隔音門:“裏邊等你呢。”
冷熾試琴心切,到了門口,他突然想起和耿京川之間沒法明說的別扭,不由停下腳步。然而隔音門從裏麵打開了:
“磨蹭什麽呢?進來。”
冷熾隻好硬著頭皮走進琴房。他想不明白,明明錯不在自己,為什麽還會有心虛的感覺。
耿京川也好不到哪裏去,硬繃著一張臉,目不斜視地走到桌子旁邊,上麵橫放著一個挺厚實的琴包。
“打開吧。”
“啊?嗯……”
冷熾的手在半空比劃一陣,終於找到琴包的拉鏈,他惦記許久的電吉他靜靜地臥在泡沫裏。深紅色的琴體上是藍色漸變塗裝的楓木麵板,由淺青逐漸加重到深藍,加上平緩均勻的木紋,好像寧靜的海麵。
吉他旁邊有個敞開的紙箱,裏麵是連接線、琴帶和撥片,外加一堆備用的配件。他又看了一眼琴包,果然比原廠琴包質量更好。所有的配件都是精心挑選的,連撥片的顏色都能和琴身搭配。
“這些是?”
“送你的。”
冷熾心裏一熱,臉也有點發熱:“哥……”
耿京川拎了張折疊椅坐下,假裝沒看到他發紅的臉:“會不會接線?”
冷熾傻乎乎地搖頭。耿京川隻好再站起來,一樣一樣地教他配件的用法,音箱上每個旋鈕的功能。
“自己試試。”
“哦。”
冷熾掛上琴帶,挑了一隻撥片,低頭看著琴身的藍色波紋,一時不知道該彈什麽。他抬頭看了看耿京川,後者目光溫和,是難得的鼓勵。冷熾深吸一口氣,找了段自己熟悉的solo彈起來。
他用不慣撥片,也不懂護弦技巧,指彈時誤碰琴弦的雜音被靈敏的電流放大,音符糊在一起,聽不出旋律。
冷熾撓了撓頭:“還得練練。”
耿京川沒有評價他,問道:“你知道試琴試的是什麽嗎?”
“手感,音色,之類的……吧?”
“那隻能試出琴的性能,試不出最重要的東西。”
冷熾一臉茫然:“什麽東西?”
耿京川接過琴,用清音彈了一段《Shape Of ?My Heart》的Riff。這是電影《殺手裏昂》的片尾曲,基調傷感黯淡。如果用木吉他彈,可以加入泛音,讓旋律更溫柔。冷熾全程盯著耿京川的手,隻見他彈了幾個小節就改變了右手姿勢,把撥片尖角藏在拇指和食指之間,快而準確地撥弦,製造出和木吉他類似的泛音,音色清澈溫柔。
一曲過後,耿京川打開音箱上的失真,彈了幾個更有搖滾味的片段。有琴行試音時爛大街的段子,也有冷熾沒聽過的、仿佛是古典樂改編的練習曲,風格跨度很大。然後他調大音量,加了一塊效果器,在幾個旋鈕上反複調節。音箱裏頓時轟出咆哮般的旋律,是一段凶悍的金屬Riff。
“依班娜是多麵手,能適應的風格很多。它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特點。”
耿京川把吉他豎在琴架上,示意冷熾也坐下。
“試一把琴之前,你得明確自己要什麽,然後有針對性地試,這樣才能知道自己和這把琴對不對脾氣。否則再貴的吉他,也發揮不出它的優點。成熟的吉他手對音色有自己的偏好,對吉他這種樂器,乃至音樂也有自己的理解。”
他又看了一眼吉他:“這把琴,玩一玩是夠用的。”
冷熾瞬間就聽懂了耿京川的話。
這不是因為他悟性高,而是在他學畫時,老師經常說同樣的話——喜歡繪畫和用繪畫創作是兩回事,前者是一種享受,而後者是一項修行。
和巴音聊天時,冷熾就能意識到,自己對音樂的理解很淺薄,對吉他也從沒什麽思考。他隻會彈點現成的曲子,有時即興做點變化,因為理論基礎差,改得荒腔走板,沒什麽美感。
關於這條路,他隻有模糊的方向,沒有清晰的目標,隻能邊走邊探索。
“冷熾,差不多得了。”
耿京川的冷水潑下來時,他一點也不生氣,心中隻有困惑。
“什麽叫‘差不多得了’?”
冷熾語氣不像在抬杠,耿京川反而沉默了。
“哥,你是不是還覺得我在開玩笑?其實,當不當吉他手沒那麽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學著用吉他創作,因為它有力量,沒準能把我要的東西表達出來。我想試試。”
他的目光毫不退縮:“我不想玩,我是認真的。在試出能不能用它創作之前,我不會放棄。”
耿京川點了支煙,深吸一口,緩緩地吐出煙霧:“**來得快,去得也快,堅持下來不容易。為理想去死很簡單,難的是為它活著。”
他沒有解釋這些話,把吸了一半的煙戳進煙灰缸,拎起吉他彈了一段。
那是冷熾從沒聽過的旋律,陌生到他搜遍腦海,都找不到它和哪支樂隊的風格接近。但毫無疑問,它凜冽又鋒利,像金屬一樣強硬,肅殺和酷烈背後,又有一絲有血有肉的柔情。
他的心髒又被擊中了。
“真帶勁!哥,這是誰的歌?”
“我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