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冷熾不是個安分的人,他寧願把自己折騰到頭破血流,也不願意過那種一眼能望到頭的生活。
雖然每幅畫都是新的挑戰,但做個畫家,一輩子悶在畫室裏,偶爾出去寫生也像囚徒放風,這絕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他要一直在路上。至於方向,他還要一邊走一邊尋找。
搖滾樂有一百多個分支,冷熾喜歡的類型大都很濃烈,比如各種金屬,口味最輕的也是硬搖滾。木吉他太溫吞,達不到他的閾值。他要更多變、更有表現力的音色,要像海水和火焰,要像鋼刀一樣直刺人心,絕沒有中庸的可能。
他做夢都想有把電吉他,像他最喜歡的那些吉他手,站著彈琴,一邊奔跑一邊彈琴,用整個身體來彈琴。
然而電吉他和配套的音箱、效果器的花銷加起來,比他一年的學費還高。這僅僅是入門配置。
之前在畫家村給畫商業肖像畫的老外打工,專畫人物之外的純體力活,比如背景的牆紙圖案。這份活朝九晚五,晚上有足夠時間練琴,日薪又是麥當勞的幾倍,在學生兼職裏,已經算是不錯。可惜他隻有周末可以打工,這點工資隻夠生活。
在牆繪公司畫壁畫又髒又累,冷熾不在乎這些。他隻恨不能每天呆在工地,幹完一場大活,他就能買把入門的電吉他。
他沒賺到什麽錢,賺錢心切的樣子卻讓公司的老板動了不該動的心思——臨時工不用買保險,工資也比正式員工低,至於高空作業的培訓,現場找個老人隨便教教就好。就算出事,看心情賠點錢,或者幹脆不承認,又沒簽合同……
冷熾隻看到更高的工資。
他被簡單交代了一點注意事項,就被放進工地,連安全帶的用法,都是現場學會的。
整個十一假期,耿京川都沒見到冷熾。
平日即使打工,他也會抽空來琴行看一眼,實在脫不開身,也會用電話溝通。七八天假期過去,冷熾一個電話都沒打過。開學之後,衛衛也沒見過他,這實在反常。
耿京川直接來到美院,冷熾的宿舍樓下。
他不知道冷熾住哪一間,連問了幾個人,都被客氣地回絕。他想去宿管辦公室登記,路過門口的鏡子,才發現大家回避自己的原因。
耿京川長得人高馬大,穿著一身黑衣,外加滿臉霜寒,任誰見了都覺得他來意不善。他深吸一口氣,換了個給小孩上課的和善表情,又問幾個,才打聽到冷熾的房間號。
他敲門進來的時候,冷熾正躺在鋪上,塞著耳機,一臉甜蜜地在買新吉他的美夢裏徜徉。而耿京川看到的是,一個滿身傷病的,氣息奄奄的病號。
冷熾一隻腳上打著石膏,胳膊和腿上有好幾處繃帶,**的皮膚上有青黃的淤痕。他頭上還裹著的網狀的彈力繃帶,像一頂可笑的帽子,好不容易留長的的頭發也因為縫針剃得精光。
耿京川起了一股莫名的心火,壓著怒氣敲了敲他的床欄:“怎麽弄的?”
冷熾睜開眼睛就看到耿京川陰沉的臉,嚇得差點蹦起來。
“哥、川哥……你怎麽來了?”
“看看你死沒死。”耿京川的臉還冷著,聲音已經緩下來,“出什麽事了,怎麽不跟我說?”
“出去說。”
冷熾神秘地笑笑,靠雙臂和沒受傷的腿下床,單腿蹦著到牆邊取了拐杖。他看上去依舊靈活,也不讓耿京川攙扶,後者稍微鬆了口氣,心中依舊憋悶。
他們在人工湖邊的石頭上坐下,玩吉他的人在不遠處荒腔走板地彈著。耿京川默默地看一會兒,點了支煙。
冷熾往他身邊湊了湊:“哥,我能買個依班娜的入門款了。”
“你哪來的錢?”
“十一假期,我接了個活。”冷熾猶豫一會兒,決定實話實說,“給幼兒園外牆畫壁畫,需要爬高,所以工錢挺高的。”
耿京川一動不動地看著冷熾,讓他有點心虛。
“有一天風大,我被吹得拍牆上了。不知道怎麽搞的,繩子也鬆了……不過沒事,才三樓,地麵有塑膠,也就……稍微崴了一下。”
“沒骨折打什麽石膏?”
“不算骨折,裂個小縫而已,過倆禮拜就好了。”冷熾全不在意,又笑起來,“這一身看著嚇人,其實沒什麽大傷。老板人挺好的,還給我個紅包壓驚。”
他不願意多談這場事故,轉而聊起電吉他:“琴行裏那把RG421就挺好,玩金屬都夠用了。指板還薄,我偷著摸了幾次,手感真不錯。哎,我可太喜歡依班娜的琴頭了,幹脆利索,還有藍礁石的顏色,騷得恰到好處……”
冷熾越聊越興奮,沒注意到耿京川的臉已經沉下來:“放假寒假之前再努努力,還能搞個小音箱。”
耿京川把煙頭懟在石頭上,用拇指挨個地掰其他四指的關節,發出一陣脆響。他得攥緊了拳頭,才能不把冷熾拎起來,一腳踹進湖裏。
冷熾依舊沉浸在美好的期待中,耿京川卻突然站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石膏和繃帶拆掉很久,耿京川也沒搭理冷熾。每次冷熾來找他,不是撲空,就是看到一張冷臉,沒說幾句話就被打發走。
他一頭霧水,搞不懂自己哪裏得罪了耿京川。就算作死,那也是自己的事,他有什麽好生氣的?
冷熾不想失去朋友,又不知道怎麽挽留,決定先去找衛衛。
衛衛見了他隻是歎氣,很久才說:“他是傷心了。”
冷熾十分意外,想說“至於嗎”,忽然看到衛衛的表情,竟然也黯然的,好像自己做了件大錯特錯的事,不由忐忑。
“和你沒關係,別往心裏去。讓他緩緩。”
衛衛安慰他,卻沒解釋原因。無論冷熾怎麽問,她都拒絕回答,被問得急了,就甩開他跑進女生宿舍。
冷熾目瞪口呆地站了一會兒,隻好去找巴音。
那時他和巴音不熟,很少聊天,隻算得上點頭之交。倒不是因為巴音討厭他,而是這人太靦腆,除了打鼓時能放得開,其他時候都很拘謹。每次冷熾接近他,他都隻是微笑,然後在不知不覺間,成為眾人聊天的背景。
冷熾磨了他幾天,他才答應見麵
他們約在耿京川常去的燒烤店。
剛落座,冷熾就叫了一提啤酒,每人麵前擺上一瓶。他先幹了一杯,學著社會人的樣子,說了點客套話。巴音紅著臉喝了半杯,連忙擺手:“別別,冷哥,我不會喝酒。”
“不是都說內蒙人特能喝嗎,我還沒要白的呢。”
“我真不行,喝一點就醉……”
冷熾見他不像是假裝,也不勉強,自斟自酌,讓他隨意。
“對了,你都工作了,怎麽叫我哥呢?”
巴音的臉又紅了:“我、我初中畢業就不上學了……”
“不是吧?你樂理這麽厲害,能編曲,還會好幾門樂器,我還以為你是音樂學院的。”
“我在一個民辦的音樂學校學過兩年,其實,我衛衛還小一歲。”巴音喝了一口酒,“她,不讓我管她叫姐……”
冷熾沒忍住笑了。他喜歡巴音的實在勁兒。
他又幹了一杯:“我真佩服你,這麽年輕就自己出來闖。”
“應該是我佩服你。”巴音臉皮薄,不得不跟著他喝酒,“我連高中都考不上,你一年就考上美院,畫畫那麽好,吉他也彈得那麽好……”
冷熾擺手:“拉倒吧,川哥可沒少罵我,‘還沒鼓手彈得好’。”
“不會吧?”巴音詫異道,“川哥總誇你呢。”
“還有這事?”
“他經常誇你,說你是他見過最聰明,最有天分的。”
冷熾樂得想在街上跑一圈,臉上卻必須得穩住:“這些話他怎麽不的當麵說?”
“真的,他都沒誇過我和衛衛。”巴音有點不好意思,“我倆都跟他學過吉他,他說我們不是那塊料。”
冷熾心道,衛衛指彈那麽厲害,還不是那塊料,耿京川的要求得多高?
“那他最近是怎麽了,也不搭理我。”他話鋒一轉,直奔主題。
巴音沉默了一會兒,和衛衛一樣歎氣:“他是心疼的。”
“心疼?這,這也太那個了。”
這回輪到冷熾臉紅,他擼了幾根烤串,又幹了一杯啤酒,臉上的高燒才退下去。
“心疼還不搭理我,他就是這麽疼人的?”說完那個詞,冷熾又開始尷尬。
巴音也意識到自己用詞不當,連忙解釋:“不是不是,他真的,挺難過的。他說你手上的皮都搓掉一層,那麽好的手,差點廢了。他還說,你要為了那個破琴——冷哥你別生氣。421是不錯,但是川哥說,你想玩電吉他可以跟他說,他的舒爾和Musicman你隨便玩。這兩把琴,他都不讓我摸。”
冷熾低下頭,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他悶頭喝了幾杯,小聲嘟囔:“那他更應該直接罵我。”
“這事也不能怪你,他是因為別的——”巴音突然閉上嘴。
冷熾抬起頭:“別的?”
“我不能說……”
“有什麽不能說的?衛衛不說,你也不說,你們拿不拿我當朋友?”冷熾借著酒意,發泄心中的憤懣,“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就是玩兒,都瞧不起我?”
“沒有!”
巴音聽不得這種話,皺著眉頭和自己鬥爭了一會兒,無奈地說:“你別在川哥麵前提這件事。”
冷熾點點頭。
“他想起二哥了。”
“二哥是誰?”
“是個貝斯手,也是衛衛的師父。二哥屬於那種有天分又肯努力的類型,他練琴特別猛,每天練不夠時間,寧可不吃不睡。除了貝斯,他還會別的樂器,吉他,鼓,鋼琴都會。還有低音提琴,他會拉琴,也會拿它當貝斯用。平時聊天,除了音樂,他都不聊別的,他腦子裏隻有音樂。”
“牛逼啊。”
“二哥是特別牛逼,但是命不好。”巴音歎了口氣,“也不能說命不好,他就是心氣太高,性格太剛烈。”
冷熾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他怎麽了?”
“有一天晚上,川哥去二哥家看他。走到小區門口就看到救護車和警車,二哥家窗戶開著,樓下圍著一幫人。他擠到人堆前麵,看見滿地的樂器碎片,還有血。”
“我操……”
“二哥命大,在醫院搶救了幾天,撿回一條命。他沒什麽錢,川哥把積蓄都掏出來,把吉他也賣了,到處借錢幫他交醫藥費,還親自照顧他。”
“後來呢?他好了嗎?”
“出院的時候,他讓大夫開了很多止疼藥。回家之後,他就把藥都吃了,再也沒醒過來。”
巴音沉默很久,和冷熾幹了一杯酒:
“我這麽和你說吧,冷哥,川哥是怕你和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