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冷熾臊得渾身發麻。

太丟人了,上次當眾流淚還是小學,這下可好,在生人和熟人麵前一起丟臉,以後在衛衛麵前也不好意思以學長自居了。

他正在胡思亂想,耿京川忽然走到他麵前,拎起他的左手,在他手背上用力一捏。

“啊——”

“疼了?”

“疼,疼……”

耿京川鬆開他的手:“再這麽彈,你手就廢了。不是手指頭破皮,是手腕報廢。”

冷熾捏著左手,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耿京川給他看自己的左手,指尖幹幹淨淨,和普通人沒有區別。冷熾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練習方法可能確實有問題。

“你可真夠軸的,撞了南牆都不回頭。”耿京川這才笑起來。

冷熾低著頭,不知道這話該怎麽接。

“玩個樂器,至於那麽認真嗎?”

“我不是玩兒!我想當吉他手!”

話音落下,冷熾也愣住了。比起畫畫,他是更喜歡彈琴,可他從沒考慮過要把它當成追求。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冒出這句話。

不隻是耿京川,連巴音和衛衛都沒了笑容,莫名地沉默。

冷熾的心怦怦直跳,麵前的耿京川給他一種壓迫感,讓他不敢直視。他不能挪開目光,這事關尊嚴,也關乎他尚未覺察的執著。

耿京川皺著眉打量他一會兒,嗤笑:“你知道個屁。”

回去之後,冷熾彈琴就找不回手感了。他努力回憶耿京川幫他矯正後的手形,結果越努力,姿勢就越別扭。

下鋪看不下去:“你是想把琴撅折,還是把你自己撅折?”

冷熾懶得理他,轉身背對他,繼續和吉他較勁。

下鋪推了一盤紅警,恍然大悟:“我操,你也被她蹬了?”

“誰啊?”

“衛衛啊。”

“我倆就沒那一腿。”冷熾轉回來,“還有你哪兒來的‘也’?人家搭理過你嗎?”

“你這就沒意思了……”下鋪幹笑著結束話題,“飯點到了,一食堂還是二食堂?”

“不去,煩。”冷熾活動活動手腕,又開始死磕。

下鋪搖頭歎氣,抓起飯卡出門了。

冷熾的宿舍是六人間,除了去吃飯的下鋪,其餘四位都在外地寫生。不過即使他們都在,冷熾的鬱悶也無處訴說。他花那麽大代價考上美院,不到兩年就改變主意,任誰聽到,都不會理解。

巴音,衛衛,連耿京川都不理解。冷熾自己也忍不住懷疑,是不是做什麽都沒長性,三分鍾熱血。

在想明白之前,他已經背著吉他邁上公交車。

琴行看店的年輕人依舊在打遊戲,他看到冷熾有些詫異,但還是和他打了招呼:“裏麵在上課。”

冷熾點頭道謝,輕輕推開隔音門。略顯稚嫩的琴聲傳出來,彈琴的是幾個小孩。

耿京川紮著規規矩矩的馬尾,高大的身軀蜷縮著,蹲在一個小女孩身邊,柔聲細語地講解。冷熾有點想笑,想起自己的來意,連忙抿住嘴。

進屋之後,他就一直站在牆邊,靜靜地等耿京川講完。

“大家先自己練。”

耿京川安排作業,給他一個眼神,冷熾就隨出來。耿京川來到路邊的垃圾桶旁,掏出煙,遞給冷熾一支,後者擺手:“我不會。”

“你怎麽來了?”耿京川收起煙,自己也不抽了。

“我,那什麽……”冷熾發現自己在他麵前莫名地怯,“哥,我想跟你學琴。”

他發現耿京川又用那種略帶嘲諷的眼神看著自己,心中窩火,他極力保持客氣:“你們這兒學費怎麽算?”

“學琴幹嘛?當吉他手?”耿京川笑笑,“我自己都混不明白,拿什麽教你?”

冷熾那股火來得快去得也快,不由愣住:“你彈得那麽好……”

“所以說,你什麽也不知道。”耿京川摟著他的肩膀,往他來時的方向帶,“回去好好畫畫,當藝術家不比賣唱強?”

“我不知道自己還想不想當藝術家,有時候,畫畫表達不出來我想要的東西。”冷熾掙開他,倔強地站在原地,“所以我想試試,換一種方法。當不當吉他手不重要,哥,我想學吉他,你教教我吧。”

耿京川點了支煙,默默地抽完,歎了口氣。

“我隻能教你彈琴,別的,你自己解決。”

“哎,謝謝哥!”

冷熾得意忘形,踮起腳搭耿京川的肩,被一把揪下去:“少來。”

“那個,學費怎麽算?”

“你帶著琴來就行,不多你一個。”

話雖如此,耿京川並沒有讓冷熾隨孩子們一起練琴,而是單獨找了個時間,一對一地指導。這讓冷熾很感動,好幾次買了飲料和煙帶過去,又都在下課時被耿京川塞回手裏:

“心領了。”

冷熾沒敢堅持,他隱約感覺這種事再來一次,耿京川就會翻臉。他不笑的時候很嚴肅,讓人心底發怵。

他們上課的時間不固定,有時冷熾要在琴行呆一下午,有時彈幾首曲子,耿京川就放他離開,全看他進步的程度。

冷熾見耿京川的頻率也不固定,因為他忙於生計,不是在商業畫家的工作室當助手,就是在包工頭手下畫壁畫,旱澇不保。考前班帶課這種穩定工作固然好,可惜占用太多時間,他不得不忍痛拒絕。

一開始耿京川不理解他為什麽來去匆匆,了解之後,他對冷熾的態度就有了點微妙的變化。

冷熾也能感受到這種變化,不過說實話,他有點吃不消。耿京川對他的要求陡然上升了一個台階,之前是嚴格,現在幾乎成了虐待。

比如最基礎的爬格子練習,耿京川先是讓他固定左手的食指,用其他三根手指按弦,然後用皮筋綁起食指和中指,隻用無名指和小指。這樣練習一個禮拜,冷熾的左手就像報廢了一樣疼,小指稍微一動,直接從手背肌腱疼到肩膀。

但這絕不是毫無意義的折磨。他練得越熟練,手指的變化就越明顯,無名指和小指再也不僵硬,幾乎和食指一樣靈活有力。他的指尖也不再結繭,恢複和右手一樣的光潔。

耿京川誇過他的手不錯,手指長,並且能分得很開,不彈吉他彈鋼琴,也是一雙好手。冷熾用這雙挺漂亮的手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過耿京川也不讓他一味苦練,手最疼的幾天,耿京川沒教他新東西,而是給他按摩,從手指按到肩膀,再從脖子按到後背。

可惜冷熾一點也沒享受到,他渾身不自在,結結巴巴地說著感謝的話。耿京川隻好一巴掌扇在他背上:“閉嘴。”

他的手勁兒很大,捏到痛點時,冷熾忍不住叫起來。於是耿京川就加大力氣專攻那點,一場按摩下來,冷熾差點喊破嗓子。

“你怎麽那麽能嚎?讓人聽見,不得以為我把你怎麽著了?”

冷熾紅著眼圈:“疼,就跟挨頓揍似的。”

耿京川不屑:“矯情。”

疼過之後,冷熾活動上肢,整個上半身都輕鬆了不少,不由驚奇:“哥,你怎麽還會按摩?”

“我是學體育的。”耿京川一邊收拾練習室,一邊解釋,“運動按摩是門課。”

冷熾更加驚奇:“那你練的是什麽?籃球?”

“田徑。”

這個答案出乎意料,似乎又很合理。冷熾回憶他對耿京川的第一印象,像一匹馬,此刻這個印象又加深了一層,他確實很像一匹桀驁不馴的野馬。

可耿京川不隻是馬,他比烈馬多了幾分溫存,雖然他總是用冷硬的方式表達。

他收拾完,搭著冷熾的肩膀:“走,吃飯去。”

冷熾沒反應過來:“吃什麽飯?”

“七點了,我要去吃飯,你去不去?”

“去!”冷熾直接蹦起來,“我請我請!”

耿京川帶他去的地方是個路邊燒烤攤。老板每天出攤的位置不固定,在音樂學院後門的幾條小路上和城管打遊擊,老顧客總要在附近轉一會兒,才能找到組織。

冷熾沒話找話:“這家烤得特別好嗎?”

“一般。”

“那為啥有這麽多回頭客?”

耿京川吐了口煙:“便宜。”

燒烤師傅是西北人,下料猛,口味重。冷熾受不了辣,吃幾根肉串就猛吃炒麵。耿京川和他相反,他吃東西是為了下酒,一根烤串能下一瓶啤酒。

冷熾也不是不能喝,他隻是剛意識到自己很餓。一盤炒麵下肚,他還覺得差點意思,又要了份炒餅。

耿京川直皺眉頭:“我訓練那會兒都沒你能吃。”

“年輕,長身體呢。”

耿京川沒理他,自顧地喝酒。在琴房外麵,冷熾發現他其實挺隨和。但這僅限於熟人之間,因為他們沒混熟的時候,冷熾不止一次被他的冷淡傷到自尊。

他很高興自己得到了和衛衛、巴音一樣的待遇,能在他麵前隨意開玩笑。細想之下,他又覺得自己還是不能和他們比,因為巴音可以和他一起玩,衛衛可以靠麵子讓耿京川免費教自己彈琴。

自己充其量是他的小徒弟,還遠遠算不上朋友。

他真的很想和耿京川做朋友。

酒至微醺,人們通常會放鬆下來,表情也通常會很愉悅,冷熾卻覺得,耿京川的酒是越喝越愁的。雖然他也在笑,可他的眼睛裏沒有一絲笑意,反而有種荒涼。

冷熾不敢問,他倒滿一杯酒,碰了碰耿京川的杯,仰頭幹杯:“哥,我敬你。”

耿京川舉杯飲盡,沒說什麽。

冷熾滿上酒,開始找話題:“哥,你為什麽答應教我,是因為衛衛嗎?”

“有這個原因,”耿京川舉了舉杯,又幹了一杯,“也有別的原因。”

“是什麽啊?”

耿京川終於有了點笑容:“你這人挺好玩的。”

“好玩?”

“是啊,當著生人的麵,說哭就哭,小孩似的。”

“哎,這篇翻過去吧!”冷熾滿臉通紅,喝酒掩飾。

“還有你那個勁兒,一本正經地搞創作。說你理想主義吧,你又挺現實的,賺錢過日子那一套比我都熟練。”

“那還不是逼的?我媽說不給學費,就真的一分錢都不打。我爸說氣話,說就養我到十八歲,盡了義務就讓我滾蛋。”

“換成別人早就服軟了,你還挺硬氣。”

冷熾又覺得臉熱,無所謂地笑笑:“我這不是得活著嘛……”

耿京川卻沒有笑,滿滿地倒了兩杯酒:“我敬你。”

“啊?哎!”

冷熾一口悶下整杯啤酒,碳酸氣衝得鼻子發酸,有點想哭的感覺。他堅信這是酒喝得太猛,而不是兩年來,第一次有人和他聊這個話題時,認同他的選擇。

那天晚上冷熾喝多了,被耿京川架著胳膊送到宿舍樓下,手腳並用地爬上樓梯,然後不省人事。

在夢裏,他置身太空,腦子裏轉著Muse 的《Space Dementia》,鋼琴換成失真拉滿的電吉他。失控的飛船不停旋轉,把他從一麵牆甩到另一麵牆。他趴在舷窗上往外看,彈琴的人在真空中越飄越遠,琴聲卻越來越清晰。

他不顧一切地擺脫飛船,向那個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