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冷熾接觸搖滾很晚。
他的父母都是中學老師,在家能聽到的音樂都是四平八穩的西方古典樂,偶有民樂點綴,也屬於雅樂範疇。流行是歌曲被拒之門外的,用他們的話說,這種東西難登大雅之堂,至於搖滾,更是連討論都不存在。
所以,當Slash的吉他穿透耳膜時,冷熾的心髒也同時被擊穿了。
這衝擊的震撼程度十倍於他對初戀的一見鍾情,以至於他心如擂鼓,兩頰發燒。直到磁帶跑完,錄音機的播放鍵跳起來,發出“哢”的一聲,他才他摸了摸臉:“這是什麽?”
下鋪的同學給磁帶換個麵:“槍花。”
冷熾這才知道,世上有搖滾樂這種東西。
其實他考上美院的過程更搖滾。
高中時,冷熾成績不錯。在父母的規劃裏,他應該考進本地那所211師範大學,畢業後,他就能揣著教師資格證,過上有編製的人生。但那時冷熾沉迷畫畫,一心想做個藝術家,父母的安排對他毫無吸引力。
為了奪回人生的控製權,他取出攢了十幾年的壓歲錢,又賣了自己的電腦和自行車,孤注一擲地走進考前集訓班。他還對父母許諾,如果能考上美院,他的學費和生活費將全部自理。
他說到做到了。
這過程的艱苦,冷熾很快就忘了,撞穿南牆的成就感卻讓他驕傲了幾年。
上課之餘,他得花不少精力接活、打工。每天晚上,他身心俱憊地把自己摔在**,這股傲氣能撐著他在第二天精神百倍地站起來。
大一時,老師評價他,有靈氣,也有心氣,但做不成畫家。乍聽此話,冷熾心裏一萬個不服,可一年之後,他就認了。
他越來越清晰地覺察,繪畫這種表達不適合自己。因為他不願意把自己關在房子裏,為一個靜止的畫麵忍受長時間的孤獨。他有太多激烈的情緒,沒法細水長流,必須暴烈地迸發。而自己當年不顧一切地學畫,隻不過是為了反抗父母的控製。
但他不後悔。沒有這段學畫的經曆,他也做不成吉他手。
都說藝術是相通的,可具體怎麽通,沒人能說清楚。冷熾所在的美院不僅培養搞美術的藝術家,還走出幾位搖滾圈的傳奇人物。
到了二年級,冷熾也發現,有些同學在業餘時間討論最多的不是繪畫,而是吉他。
他的下鋪也買了把便宜的合板琴,沒事就在人工湖邊和人茬琴。這些人的琴技各有各的爛法,但熱愛沒有分別,他們互相嘲諷也互相學習,同時憧憬著,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為傳奇。
有時,冷熾也去旁聽,去的次數多了,就成了他們的一員。
他的第一把吉他也是雜牌的合板琴。這種琴的麵板和背板都是膠合板,隻能算入門的玩具,沒什麽音色可言。那時他也不懂這些,像寶貝一樣摟著這破吉他,每次都肉麻兮兮地摸一圈,才開始爬格子。
最初的幾天,冷熾的左手除了拇指,每個指尖都頂著水泡,右手的指甲也被磨禿了。這也攔不住他的上頭勁兒,忍著疼,咬牙挺了一個禮拜,他硬是把水泡磨成繭子。那些繭上都橫著一道琴弦壓的凹痕,凹痕內側是磨脫的皮,泡水後就一層一層地皺起來,看上去像開了花。
每個人練琴都有這個過程,隻不過冷熾對自己狠了點,以至於下鋪調侃他是“死磕派”。
冷熾從來不是死磕的類型。
他學東西很快,也很輕鬆,否則他也不會在沒什麽基礎的條件下,集訓大半年就考上美院。他隻對喜歡的東西這麽上心,其他方麵都不大在意。比如他專業課成績很好,文化課混就在掛科邊緣。
他上學的年代,網絡還不發達,手機也不能錄視頻,學琴的途徑很少。大多數人對著文字教程練習,或聽著錄音扒譜。
這種野生練法之下,練偏和練廢都不少見,還有人練傷了手,從此告別彈琴。下鋪偶爾也會喊手疼,冷熾不太當回事,他自己按弦的左手也疼。他總以為適應了就好,反而練得更猛。
如果不是耿京川發現他的弦距太高,手指姿勢變形,冷熾的手也難逃腱鞘炎的噩運。
他和耿京川的相遇,要感謝一個叫衛衛的學妹。她比冷熾小一屆,來自動畫係攝影班。
冷熾第一眼就被她的氣質懾住。
她看上去又冷又硬,像一炳黑色的薄刀,毛茸茸的寸頭,黑T恤下麵是緊身的黑色牛仔褲,腳蹬利落的短靴,遠看像個瘦削的小男孩。
美院裏玩吉他的很多,玩貝斯的一隻手就能數得出來。那時冷熾的下鋪覺得一個人彈琴不帶勁,四處找人組樂隊,見過幾個貝斯手之後,就跟在衛衛身後死纏爛打。
冷熾嘲笑他組隊是假,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才是真。
不過他見過衛衛彈貝斯,這姑娘絕不是繡花枕頭,不僅貝斯彈得好,吉他玩得也不錯,手形在兩種樂器間切換自如。
下鋪努力了一個學期,樂隊沒組成,學妹也追不到,對吉他的興趣也漸漸淡了,冷熾卻因此和衛衛熟識起來。
其實她的性格不冷,隻是有點自閉,不愛和人交流,對大多數外界事物不感興趣。她認準的東西會下死功夫鑽研,在這一點上,她和冷熾很有共同語言。
他們在一起時幾乎不說話,各彈各的琴。心情好的時候,冷熾會彈唱幾段,但他唱歌跑調,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唱什麽歌都讓人猜不出原唱。
衛衛從不笑他,隻是一個勁兒地盯著他的手看。冷熾彈琴很投入,有時候閉著眼睛,他發現衛衛這個舉動時,她已經看了很久。
冷熾邊捏手邊解釋:“我才彈半年多,手還沒適應。這琴的弦有點硬。”
他看了一眼衛衛的貝斯,發現那四根弦更粗更硬。可衛衛按弦的時候明明很輕鬆,不像自己那樣,青筋畢露的,她手勁比自己還大嗎?
“是你的手不對。”
“手不對?”
衛衛按了按冷熾的吉他,也有點吃力。
冷熾笑道,“這琴脾氣挺倔的。”
衛衛端平吉他看了一會兒:“弦距也有點高。”
冷熾指著弦鈕:“再擰就斷了。”
他答非所問,一聽就是外行。衛衛一兩句解釋不清,又不便手把手地教他,繼續道:“你按弦的姿勢不對。”
“我一直這麽彈的,也沒跑調……”
衛衛抬頭望天:“我帶你去找個人吧。”
音樂學院附近有不少琴行和培訓班,和美院附近畫班林立的景象如出一轍,冷熾也在這邊逛過。
衛衛帶他去了一家他沒去過的琴行。那裏位置有點偏,門臉低調,內部的裝潢也很普通,左右兩麵牆分別掛著箱琴和電吉他,牆角碼著一排音箱。
一個年輕人坐在櫃台後麵玩電腦,看到衛衛來,抬頭打聲招呼就鑽回遊戲。
冷熾被完全無視了。好在衛衛對這種事並不關注,他的尷尬隻維持了一秒鍾。下一秒鍾,衛衛就推開收銀台旁邊的門。
電吉他的嘶鳴驟然衝出來,冷熾被轟得胸口一震。
有人在彈《Estranged》的間奏。
那是冷熾最喜歡的SOLO,喜歡到在被窩裏打槍都要隨著它律動。這個人彈得不錯,隻沒有Slash那股黏糊勁兒,音色過於幹淨,顯得有點中庸。
冷熾一邊想著,一邊跟衛衛走進裏間。
裏間不大,是個練習室,四壁是隔音牆,地上有幾個圓凳和譜架,最裏麵是一套架子鼓和一條長桌。吉他手站在鼓旁,隨著節奏輕輕搖晃身體,彈得很隨意。冷熾這才注意到,旁邊還有位鼓手在伴奏。這鼓手敲得也很隨意,居然還有空抽煙。
衛衛噗嗤一聲笑出來:“你倆幹嘛呢?”
冷熾從沒見過她這樣,不由驚奇。不等他開口,衛衛就從他肩頭摘下琴包,遞給鼓手:“川哥,你幫他看看吉他。”
架子鼓後麵的人站起來,冷熾頓時換了個視角,從俯視變成仰視——這人身高至少得有一米九。
他留著一頭過肩長發,打理得不太精細,淩亂地披著,讓冷熾想到野馬之類的動物。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臉,嘴唇棱角分明,鼻梁高且直,眼睛深深地臥在眉弓的陰影下,即使在笑,也有一種無法被柔化的,犀利的銳氣。
這位鼓手的外貌太過出眾,把旁邊的吉他手襯得平淡無奇。雖然樂手不靠臉吃飯,冷熾還是覺得,他們的位置換一下,看上去就更像海報上的搖滾樂手。
有時候,他也挺討厭自己這雙畫畫的眼睛,淨關注些沒用的表象。不過他很快就發現,這人其實是個吉他手,旁邊靦腆低調的年輕人才是真正的鼓手。
那是冷熾對耿京川和巴音的第一印象。
他們混得相當熟之後,他才敢把這段以貌取人的誤會說出來,當然,他收獲了包括衛衛在內的所有人的一致嘲諷。
琴行老板剛搞到一把品相不錯的二手Les Paul大金麵,打算供在琴行當鎮店之寶。在店裏教琴的耿京川和他的朋友鼓手巴音近水樓台,調試一番就把玩起來。冷熾到訪的時候,他們玩興正濃,交換了樂器。
耿京川掐了煙,接過琴包看了冷熾一眼,見他點頭後,才打開拉鏈。
然後,他就微皺眉頭,深吸一口氣。
冷熾有點忐忑:“學校旁邊買的,挺便宜的……”
耿京川找個凳子坐下,隨手按了幾個弦:“你自己彈著不難受?”
“還行吧,它是比別人的琴硬一點。”
冷熾下意識地抬起雙手,左手指尖已經沒那麽難看,但依舊有層淺色的硬皮。耿京川把那口氣歎出來,端槍一樣把琴拎起來瞄了瞄:“彎了。”
他把吉他平放在桌上支好,拉開長桌抽屜,拎出一隻小工具箱。他先用變調夾夾在弦枕附近,手指輕輕按了按六七品的位置,給冷熾看琴弦和琴頸之間的弧形縫隙。
“看到沒有?”
冷熾點點頭,同時暗中慚愧。他自詡藝術家,眼力出眾,琴頸彎成這樣都看不出來。
耿京川又找了隻六角扳手,在琴頭和音孔裏擰動,然後去外麵取了三張嶄新的紙幣疊起來,把一角插進縫隙。他一邊活動紙幣,一邊細微地調整扳手,直到縫隙的寬度在兩張到三張紙幣之間,這才拆掉變調夾,重新調弦。
他降低了弦距,彈了段《加州旅館》試琴。一連串高把位推弦看得冷熾目瞪口呆,全沒注意到,自己的吉他音色都清亮了不少。冷熾自己彈琴用蠻力也推不動這裏的弦,這人把鋼絲弦的民謠吉他當電吉他彈,還能和右手一起護弦,看上過去毫不費力。
耿京川彈完,把吉他豎在琴架上,點了支煙:“湊合彈吧。”
見冷熾還在愣神,他又說:“琴橋還能磨一磨,低點,手感更好。”
冷熾如夢方醒,連聲道謝,抱起吉他老老實實地爬了一段格子。在高手麵前,他不敢賣弄。彈著彈著,他就發現懷裏的琴變得溫柔許多,自己用之前那麽大的力氣彈還會打品,一時有點不適應。
衛衛指著他的手,轉向耿京川:“太別扭了。”
耿京川點頭,起身捏住冷熾的左手食指,把它調整到垂直琴弦的角度,按住:“接著彈。”
冷熾彈了幾下,就想恢複習慣的姿勢,耿京川像鐵鉗一樣夾著他,讓他的手指隻能垂直挪動,不能傾斜。過了一會兒,他發現這樣彈比之前輕鬆不少,手腕也不用擰來擰去,就不再較勁。
手穩之後,冷熾彈得很舒服,漸漸忽略了耿京川已經鬆開他的手。恢複自由的左手離琴頭越來越遠,直到按下《Sweet Child O’ Mine》的第一個和弦,然後就一發不可收,幾乎彈遍了自己喜歡的SOLO。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忽然發現琴聲多了一個音部,抬頭就看到耿京川坐在他對麵,抱著那把昂貴的Gibson Les Paul,微笑著掃弦。
冷熾立刻跳起來,惶恐地攥著琴帶。脖子上的破琴給它伴奏都不配,何況自己的技術那麽爛。被美院業餘選手襯托出的自尊碎了一地,但他服得徹底,耿京川是他親眼見到的第一位真正的吉他手。
“那個……”他猶豫了一會兒,叫了聲“哥”。
“你,你能彈一段旋律嗎,就那個,Estranged,行嗎?”
話音出口,他就覺得自己有點過分,連謝謝都沒說,就要求對方彈琴。耿京川長得並不麵善,甚至有點冷峻,冷熾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
耿京川沒有介意,嘴角一揚:“行。”
冷熾滿心期待琴聲響起,最先撞上耳膜的卻是低啞的歌聲:
“When you’re talking to yourself
And nobody’s home
You can fool yourself
You came in this world alone
Alone...”
在他暫停的心跳還沒恢複時,溫柔的伴奏突然變調,令人戰栗的嘶鳴揚起來,像一道無形的浪牆,把冷熾的靈魂拍出肉體。
不知不覺間,巴音的鼓和衛衛的貝斯也切進來,耿京川不再唱歌,專心地SOLO。
貫穿整曲的旋律吉他像連綿的嗚咽,恍然間,冷熾如同站在雨中。麵前是一個失魂落魄的傾訴者,回想著過去的時光,低語變成呻吟,又變成力竭的哀鳴。
原曲的鋼琴部分也被吉他代替,Gibson細膩的音色在清澈低柔和高亢磅礴間起起落落,像一艘失控的船,也像酒醉的眩暈。
冷熾仿佛真的被冷雨淋透,第一次聽搖滾時戰栗的記憶洶湧地複蘇。
如果錄音機裏的樂聲像子彈穿胸而過,他此刻就置身於爆炸的核心。他一動不動地凝固在原地,連呼吸都無聲無息,樂聲停下許久,他才感覺臉上的涼意。
他哭了。
作者是個連53231323都彈不明白的智障,音樂部分大家看看就好,不必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