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年輕的十八九歲的男孩子,他心裏裝的女子大概比皇帝的三宮六院還多,他們對女人的想法比廁所還要肮髒,但是與此同時,他們又向往最純潔最美好的愛情,這是青春時代的一個非常有趣的矛盾。”——錢鍾書

情欲上頭的時候,冷熾就唱不出《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什麽理想啊,價值啊,一切他覺得“更高級”、“更值得追求”的東西,都不如一個飛機杯實在。

這玩意雖然冰涼,總比布滿老繭的手強。不過用這個就像吃快餐,偶爾為之十分爽快,天長日久,再好的胃口都會被搞壞。剛買的時候,冷熾很快就完事,現在閾值高了,怎麽弄也射不出來。

冷熾擼得無聊,既頹且累,四仰八叉地躺在**。然而那玩意還豎著,上麵還頂著個飛機杯,傻得要命。繼續吧,膩了,收拾吧,又舍不得。

耿京川突然回來了。

倆人的“房間”隻隔著個矮書架,站在門口可以說一覽無餘。他們錯愕地對視片刻,異口同聲:“操。”

房門砰地關上,屋裏又剩下冷熾自己。

這回徹底頹了。

他羞憤地把飛機杯扔進垃圾桶,又抽了好幾張紙蓋住,從此對飛機杯產生陰影。他收拾好自己,打開門,發現外麵沒人。

過了半個小時,耿京川才拎著一提啤酒回來。

“你跟自己較什麽勁呢?”他開了兩瓶啤酒,“都快魔怔了。”

“我這不是想談個戀愛嘛……”冷熾訕訕地縮著脖子,不敢看耿京川的臉,那上麵一定充滿恨鐵不成鋼,還有飽漢子對餓漢子的嘲諷。

“那你戀愛談得怎麽樣了?”

冷熾默默地打開電腦,在通訊軟件上找到一個聯係人,點開聊天記錄。耿京川湊過去一看,差點把啤酒噴出去。

通篇都是冷熾在和人家侃,從搖滾藝術侃到曆史文學,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一開始對方還陪他聊聊,後來就隻剩下一句:

“我就想跟你上個床,怎麽搞得跟談戀愛似的?”

這句話是聊天記錄的最後一條。

“不以上床為目的的戀愛都是耍流氓。”耿京川雙手在腦後交叉,倚在沙發背上。幾秒種後,他突然想起什麽,坐起來:“你沒在這兒弄過吧?”

冷熾一言不發地瞪著他——在他搬來之前,自己當然是想在哪搞就在哪搞。不過這話他不敢說,隻好舉起啤酒先吹為敬。

耿京川也沒計較,舉瓶回敬——誰不是從那時候過來的?一切盡在不言中吧。

一時間氣氛有點尷尬,他不得不找話安慰冷熾:“這事兒,你不要太有負擔,都什麽年代了,是吧……”

“明白,‘人雞分離’唄?”

“你要這麽說也沒錯。比談戀愛少省事,比單純上床多點共同語言。”

冷熾放下空瓶:“你談過戀愛嗎?”

耿京川苦笑:“可遇不可求。”

他又要開一瓶啤酒,冷熾擺手謝絕。他有點喝不下。

“你今天不是在外麵住嗎?”他點了支煙,也給耿京川一支。

“操,別提了。”耿京川狠吸一口,“高中還沒畢業呢。”

“啊?沒成年?”

“明年高考,拿我減壓來了。”

“不是,高中生自己住嗎,她家長呢?”

耿京川捏著額頭:“從寄宿學校跑出來玩的,還領了個同學。”

冷熾大為震撼,不知道是因為現在的小孩玩得太野,還是因為她帶著同學赴這種約,亦或是耿京川對突然變化的人數毫無反應……總之,他驚得除了“我操”說不出別的話來。

雖然在道德上他不接受**,但心底的瘙癢又讓他沒法忽視。

冷熾百無聊賴地看論壇,把評論過日蝕樂隊的帖子翻了又翻——沒有新評論。他習慣性地失落一會兒,關上瀏覽器,打開社交軟件。

除了那位不耍流氓隻想上床的女士,好友申請裏還有另一個女孩。冷熾也不能確定這是個女孩,因為她隻有性別欄上寫著女,名字是一串英文和數字,頭像也是係統自帶的動物。

通過之後,女孩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喜歡你。”

隔著網線和屏幕,冷熾的臉紅了:“你是哪位?”

“我看過你所有的演出,包括第一次,你的手流血了。”

“真的嗎?”

幹巴巴的文字傳達不出冷熾的驚訝,但同時他又好奇:“你為什麽關注我?一般人不都是看主唱嗎?”

“不知道。也許是因為你一邊流血一邊笑。”

冷熾心想,我那時候笑了嗎?

過了幾秒鍾,對方又發來一條:“你笑得像哭一樣。”

冷熾撲哧一聲樂了。

屏幕一閃:“抱歉,我是說,我覺得很感動。”

他迅速敲字:“不用道歉。”

“那天我一直看到最後,好多有名的樂隊都來了。他們的表演很好,但是我覺得,日蝕樂隊讓我印象最深刻。”

“為什麽?”

“你們有一種我很久沒見的東西,讓我回想起最初聽搖滾樂時的衝擊。”

“過譽了,其實那場我們演砸了。”

“我認為那是非常好的亮相。還有,我喜歡你的名字。”

冷熾的臉又紅了,渾身**漾著麻酥酥的喜悅。異性的讚美總是讓男人飄然,冷熾坦率地庸俗了。

那些天他魂不守舍,練琴時也經常走神,每天都惦記著快點回家,和這個未曾謀麵的姑娘聊天。說是聊天,其實是姑娘單方麵地讚美,他隻是羞臊又不安地回應,同時期待更多。

然後他對耿京川說,自己戀愛了。

幾個星期後,冷熾決定和她見麵。

姑娘欣然同意,並給他發了張自己的照片。冷熾對她的長相本不抱期待,因為她的網名和頭像是那麽普通,他差點因此錯過她。

照片的背景是每個大學旁邊都有的那種便宜小飯館,中間的姑娘卻不像能在生活中遇到的那種人。她太漂亮了,漂亮得不食人間煙火,好像什麽仙女來人間體驗生活。

冷熾看了一會兒照片,覺得靈魂都要被淨化。然而當天晚上,他還是做了個下流肮髒的夢。

赴約之前,冷熾狠狠地擼了一發,反複確認自己想起她的臉時,那玩意不會立正敬禮。可惜見到姑娘本人時,他依然能感覺到熟悉的躁動。

“我叫小樂,音樂的樂,也可以讀成快樂的樂。”

某大學門口,她大方地先伸出手。

冷熾稍微彎腰回握,拽了拽上衣下擺。她纖細的,散發著香味的手讓他起了反應。

“快樂的樂吧,我希望你能快樂。”

他虛偽地客套著,試圖分散注意力。音樂當然是最好的話題,他雙手插兜,好像故作深沉,其實是掩飾某個不太老實的部位。

“你這會兒看上去比台上年輕,我更喜歡了。” 小樂慢悠悠地跟在後麵,淺藍色的長裙輕輕地**。

冷熾的目光在地上掃了半圈,看到一雙白皙的腳腕,不禁心跳如鼓,嘴上卻說:“你是不是特別喜歡誇人啊?”

“也不是,我隻誇喜歡的人。”

“為什麽啊?我哪兒那麽招人喜歡?”冷熾真心發問。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呢?如果說得出來,也許我就不喜歡你了。”

小樂雙手在背後交握,俏皮地踮了踮腳尖。冷熾這才注意到她穿著雙芭蕾鞋,衣服也是練舞蹈的女孩常穿的那種柔軟又飄逸的款式。

他身上的躁動忽然消失了,心軟得像她的裙擺。

“那個,我能牽著你的手嗎?”

小樂笑著握住他:“你還可以去我家。”

不等冷熾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她就拉著他跑起來。

那段路程既遠又近,遠得讓他以為自己要跑出人間,奔赴夢中的天堂,又近得遺憾,還沒來得及感受她發梢拂麵的溫柔,就來到旅途的終點。

這感覺離奇又恍惚,好像精神病患者的臆想,可那雙溫暖的、緊緊攥著自己的手又如此真實。他清晰地記得她掌心的潮熱和顫抖,還有一種陌生的搏動,仿佛是她激烈的心跳。

小樂的家就在這座校園裏,老舊的家屬樓的頂層。她家裏沒有電視,一進門就是整麵書牆,一張靠牆的窄桌上擺著各種獎杯證書,還有小樂演奏樂器的照片。

冷熾想起來,她曾說過自己的父母都是這學校的教師,對她要求極嚴。這經曆他感同身受,不禁又對她生出憐惜。

他們在客廳矜持地坐著,身體卻像互相吸引的磁極,靠得越來越近。

小樂紅著臉站起來,說她家沒有飲料,給他泡了壺茶。冷熾趕緊正襟危坐,逼自己做個正經的客人。她泡茶的動作很講究,皓白的手腕翻來轉去,一線清茶注入瓷杯,滿屋子都是茉莉花茶的清香。

冷熾被這香氣熏得醉了,恍惚地舉杯,像喝酒一樣往嘴裏倒——突然就被滾燙的茶水燙醒。他嘶嘶地吸氣,想端莊又忍不住疼,一臉扭曲地假笑。

小樂也笑了,她笑得越來越厲害,薄薄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手中的茶水也在搖晃。

“小心點,別燙著。”

他想接過茶杯,卻不小心碰到她的手。

時間又一次發生扭曲,在那一刻如同靜止。凝固的目光和慌亂的心跳矛盾地衝突著,直到把這脆弱的安靜打破。

小樂不知道用什麽動作,鳥一樣輕盈地落在他腿上。於是冷熾的某根弦像那根一弦,繃斷了。

事後他怎麽也回想不起來當時的慌亂,唯一的記憶是胸口揪心的疼,劇烈的心跳和窒息般的缺氧。小樂的長發包裹著她羞澀的身體,甜蜜的香氣顫抖鑽進他的鼻腔。所有的感覺都以顫抖的方式傳遞著,像不停跳動的電火。

冷熾平生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渾身**著擁抱一個女孩。他的肉欲噴薄欲出,而內心充滿柔情,以一種扭曲的姿勢弓著腰,執拗地避免陰莖碰到她的身體。

小樂卻喘息著摟住他,柔韌的長腿夾住他的腰,一點一點湊近他不願意靠過來的器官。在被他進入之前,她的雙唇離開他的嘴:

“我愛你。”

冷熾像被熱茶燙到般彈起來,錯愕地跪坐在她雙腿之間。

這個字太沉重,太熾熱,如同沸騰的瀑布劈頭蓋臉地澆下來。他努力說服自己,他也是愛她的,至少很喜歡……然而,他愛她什麽?美麗的肉體,熱烈的勇氣,還是那些溫柔的讚美?

可誰不愛這些呢?

那個醜陋的春夢突然湧上來,如同衝到嗓子眼的胃酸,讓人惡心。冷熾忍不住想吐。

小樂迷蒙地坐起來,不安的目光像兩柄利劍插在他胸口:“對不起,我是第一次,太激動了……”

冷熾痛苦地按住她的肩膀:“對不起。”

他跳下床,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逃一樣地離開小樂的家。

他努力不去聽身後的哭聲,奪路狂奔,讓風聲灌滿雙耳。可小樂的回聲反複撞擊著他的心髒,他不得不停下來,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耳鳴屏蔽了哭聲,眼前的金星模糊了她的殘影。

冷熾跌跌撞撞地逃回自己的住處,顫抖著雙手開門,他隻想鑽進被窩,在黑暗的包裹下逃離一切。

耿京川被他撞到一旁,驚訝道:“這麽快就回來了?”

冷熾沉默地脫鞋,上床,又覺得自己這樣顯得太脆弱,於是拎起電吉他猛彈一氣。沒插電的吉他發不出琴聲,隻有彈棉花般的嘣嘣聲。

這種破壞性的彈法讓耿京川眉頭緊鎖,掰著他的手,阻止他糟蹋琴弦。等他平靜下來,耿京川才把吉他豎在琴架上:“掰了?”

“不知道,”冷熾愣了一會兒,又說,“應該是吧。”

耿京川摸出兩根煙,給他一根,點著:“你是不是嚇著人家了?”

“她說她愛我。”

耿京川深吸一口煙,緩緩吐出。他默默地坐在冷熾身旁,揉了揉他的腦袋。

一支煙抽完,他回到自己的床邊,拎來一隻棕色的皮質琴箱。冷熾下意識地看過去,頓時嚇了一跳。

這是原廠的Gibson琴箱,比自己的吉他都貴。

耿京川揮散煙霧,逐個扳開卡扣。冷熾心髒漸漸提到嗓子眼,從那葫蘆型的琴箱判斷,裏麵八成是把Les Paul。

確實是一把Les Paul——1957年限量複刻版,黑色漆麵金色包邊,金色金屬配件,整塊桃花心木琴體,鑲嵌珍珠貝的22品烏木指板,雙-雙拾音器,比Jimmy Page那把黑美人少一個雙拾音器,但其他細節幾乎一模一樣。

這是一把舊琴,麵板和背麵有傷,金屬配件也有點氧化,但音色依舊飽滿華麗,低音溫暖醇厚,高音明快硬朗,幾乎沒有歲月痕跡。

冷熾完全被吉他吸引,短暫地擱置煩惱:“這是誰的琴?”

耿京川輕輕撫摸著琴頸:“我的。”

“我怎麽不記得你有大G?”

“這是我的第一把好琴。缺錢的時候,我把它賣了。”

巴音說過,他為了給莊仲治病,把自己的吉他都賣了。耿京川的每一把琴都精心保養,自己用過的那把Suhr光亮如新,MusicMan的漆麵也毫無磨損,可這把琴的背板和琴頸都有明顯的傷,一定是它後來的擁有者沒有珍惜。

冷熾歎了口氣:“回來就好。”

耿京川點點頭,把它遞給冷熾:“送給你了。”

“什麽?”

“送你了。”

滾燙的瀑布又一次拍下來,冷熾聽見自己的牙齒在碰撞,嗓子裏擠出艱難的聲音:“你們一個一個的,都讓我接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