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你得有把像樣的幹活琴。”耿京川見他眼圈通紅,怕是要哭,笑道:“看不上?那算了。”
冷熾一把奪過吉他,摟在懷裏:“這麽快就變卦……”
耿京川又笑起來:“收了我的吉他,就是我的人了。”
“你丫怎麽跟黃世仁似的?”
冷熾來來回回地摸著指板上的品格,也笑了。
Gibson的指板寬且厚,手小的人彈高把位時會吃力,通常得像Slash那樣把琴豎起來彈,如同彈琵琶。耿京川的手和Buckethead差不多,無論怎麽彈都很輕鬆,這把琴再適合他不過。
冷熾挎上琴帶試了試,居然也很順手,按他平時的姿勢彈也不影響音色。他仔細研究了一會兒才發現,琴頸被磨薄了。
“我操,你怎麽下得去手!”
耿京川走到遠處抽煙:“我試過,找不回原來的感覺了。也許從我把它賣掉起,它跟我的緣分就盡了。買回來也隻能留個念想,不如送給更合適的人。你不是喜歡這種複古味兒的音色嗎, Les Paul的重量也適合速彈,挺穩的。如果你不喜歡黑色的琴,我可以給你介紹個塗裝師傅……哎,我忘了,這活兒你自己就能幹。”
冷熾的又感到呼吸困難,他很想找點什麽填到懷裏,壓下胸口的翻騰。今天他已經接受太多——一個女孩的愛,一個吉他手的琴。
他打開電腦,給小樂寫了很多道歉的留言,一條一條地鋪滿了屏幕。窗外的夜色沉沉地壓下來,他沒有等到回應。
衛衛畢業了。大夥兒一起請客,找了個高檔飯館,開了間包房,點了不少好吃的。巴音買了束花,冷熾和耿京川訂了個好幾層的大蛋糕。
上次那位紋著花臂的貝斯手也來了,他大名叫萬象,現在是衛衛的老板。像他們這樣的樂手大多沒法靠樂隊糊口,都得有點謀生的路子。萬象開了家紋身館,衛衛會畫畫,對這行也有興趣,就在那裏幹學徒工。
不過他給衛衛的工資很高,因為她設計的圖案比店裏的舊圖漂亮得多,顧客也更喜歡。每完成一件作品,萬象都把收入按比例分給她。算下來,衛衛是日蝕樂隊裏月收入最高的一個。
他給衛衛的禮物是她後脖頸上的紋身,一個黑色的小太陽,圖案是她自己的設計。
冷熾覺得紋身很酷,也想在自己手背上來一個。萬象答應得很爽快,說日蝕樂隊來紋身一律免費。
“好家夥,麵子這麽大。”冷熾看著衛衛笑。
其實所有人都能看出來她和萬象是怎麽回事,不過衛衛臉皮薄,她自己都沒挑破,大家也就心照不宣,按朋友處著。
接觸久了,耿京川對萬象的戒備就放下了。
這人看上去不像好人,其實性格還不錯。他喜歡紋身這行,苦於沒學過畫畫,得知衛衛和冷熾都會畫畫,就想拜師求教。冷熾立刻識相地表示,衛衛這個專業,基本功過硬,又有設計能力,比自己靠譜多了。
於是衛衛多了個人高馬大的徒弟。有一次巴音去排練室比平時早了一會兒,看到萬象像小學生一樣站著,彎著腰看她改畫,不由目瞪口呆。
酒桌上,萬象挺胸而出,說替衛衛喝酒,結果被耿京川灌到差點斷片。冷熾摟著巴音幸災樂禍,說這老板當的,跟保鏢似的。
笑罷,他又把頭靠在巴音肩膀上假哭:咱倆啥時候能給人當上保鏢呢?
後者和他相顧無言:別說了,都在酒裏吧。
冷熾頻頻舉杯,祝賀衛衛告別校園,找到份不錯的工作。無論啤酒還是白酒,他都喝到亮出杯底。巴音和衛衛隱約覺得冷熾不對勁,又怕勸他少喝破壞氣氛,紛紛把目光投向耿京川。
隻有耿京川知道他在想什麽。
這些天他每天晚上都守在電腦前發呆,不練琴也不畫畫。他既後悔當時沒做,又慶幸自己沒做。時間久了,他連自己是不是愛她也說不清,隻剩下無法言說的悵然。
所以耿京川攢了這個局,一半是給衛衛慶祝,一半是給他換換心情。
在那之後,冷熾果然沒有再提小樂。
他看上去和之前一樣,除了彈琴和畫畫,對其他的事都不怎麽上心。但耿京川總覺得,他身上似乎有些東西永遠地褪去了。
深冬時節,耿京川接到一場外地演出。
某南方古城計劃在聖誕節-元旦期間辦一場藝術節,其間既有傳統民俗展、書畫展,也演唱會和時裝秀這種現代玩意。也不知道負責音樂的人假公濟私,還是覺得搖滾樂能給藝術節增光添彩,彩排當天竟有四支樂隊出現在後台。
一般來說,這種藝術節的藝術含量都不高。所謂“文化搭台經濟唱戲”,文化看上去像那麽回事就行,拉動內需,招商引資可是含糊不得。每個展區都掛滿廣告,舞台下方是一條LED屏幕,演出時上麵會滾動播出讚助商的名字。
這樣的演出,大腕兒看不上,小蝦米擠不進來,半紅不紫的樂隊最適合。有財大氣粗的讚助商,演出費自然能讓人忽視麵子,每支樂隊報銷吃住交通,還有兩千塊現金。
難得有場正經演出,搖不搖滾的,他們沒實力挑剔,在場的樂手心裏都比較有數。
南腔北調的一幫人虛偽地走麵兒,有意無意地提自己在聽什麽音樂,如果對麵表示沒聽過,這邊就當場起範兒,一副老炮嘴臉。
都他媽是影帝,搞音樂算是屈才。冷熾和耿京川眼神交流,目光一碰,各自露出嘲弄的微笑。
不過該演戲的時候 ,他們也得演,特別是對聯絡人和調音師這種得罪不起的人。甭管對方年齡多大,都得稱哥叫姐,歲數大點的一律尊為“老師”。
所謂的彩排不過是走走場,熟悉舞台,每支樂隊上台時間還沒他們在台下抽煙的時間長。
幸好時間不長。
冷熾凍得手指發僵。出門之前他特意看了天氣預報,這邊的氣溫零上十度。他帶了件皮夾克,還以為自己用不到,這會兒他全副武裝,冷得想把手塞嘴裏取暖。
日蝕樂隊的四位都是北方人,不適應南方這種浸泡式的冷,尤其是室內,不開空調甚至比外麵還冷。昨天晚上冷熾嫌噪音大,睡前關了空調,結果半夜活活被凍醒,厚著臉皮鑽耿京川的被窩。
當天晚上,他索性把標間的兩張床推到一起,湊成一張雙人大床,還把巴音叫過來一起睡。三個人蓋兩床被,多出來的被子送給衛衛,這一宿大家睡得都不錯。
然而第二天,他們的狀態依然慘淡。
本應該明天到來的寒潮提前駕到。而樂手們為了上台效果好,都穿著單衣單褲,在五六級的西北風中如同裸奔。
現場的工作人員都穿著羽絨服,同情地把他們領到化妝間。可惜化妝間沒有空調,涼透隻是早晚問題。頭可斷,範兒不能丟,再冷也得繃著,空曠的化妝間硬是被他們裝的逼塞滿了。
這時,外麵象征性地敲了幾下門,然後鑽進來一幫金發碧眼的東歐大妞,人均身高一米八,踩著十多公分的水台高跟鞋,把她們的長腿襯托出離奇的長度。
那些腿都光著。
她們身上隻有一套比基尼,外麵披著件敞懷的貂,一身白皮膚凍得青中透紫,勾得在場樂手忍不住要送上關懷。有人試著用英語和她們搭訕,結果對方張口就是流利的中文。
讚助老板是個皮草商,他的蜜是本地小歌星。為了討她歡心,老板特意給她安排了好幾個節目,其中一個就是就是比基尼貂皮秀。蜜在高台上唱歌,模特在底下走秀,順便展示老板家的貂。
台前音樂一起,模特們魚貫而出,凍僵的腿踩著硬邦邦的樹脂涼鞋,總讓人擔心她們會不會崴腳。
掙點錢真不容易。冷熾和耿京川交換眼神,都有些感慨。
他們在走秀之後登場。
這是“導演”的臨時調整,理由是他們的音樂最熱鬧,能讓觀眾熱起來。實際的原因是,模特們哆哆嗦嗦地下台時,觀眾就開始撤退。為了讓他們多呆一會兒,就把看上去最搖滾的樂隊先推出去。
結果當音響裏轟出狂暴的金屬樂時,觀眾們撤得更快了。衝著白俄大妞來的觀眾最多能順便欣賞老板的蜜,搖滾樂實屬他們的審美盲區。
四個人也沒期待被人欣賞,隻管悶頭幹活。
大風吹得冷熾睜不開眼睛,衛衛也凍得耳朵發紅。這種天氣的演出效果可想而知。幾首歌下來,唯一沒被凍透的就是運動量最大的巴音,其他三位手僵嘴瓢,多少都出了點錯。
不過沒人在意,因為他們演完時,觀眾已經被轟跑一大半。
接下來的樂隊更慘,剛開演就下起小雨,隻剩下幾個帶了傘又意誌堅定的觀眾。台上幾位穿短袖的哥們渾身發抖,一臉悲壯,主唱大喊一聲:“謝謝大家!你們讓我看到了搖滾的希望!”然後整個樂隊都嗨了。
奈何他們的身體也不聽使喚,吉他手的節奏和音準全亂,主唱基本靠吼。本來就沒什麽音樂性的旋律一塌糊塗,聽上去像動物園開飯,驢嘶馬叫。但觀眾很吃這套,有幾位還舉起手搖晃,仿佛在給明星應援。
這畫麵過於魔幻,在後台的樂手麵麵相覷,也不知道該尷尬還是心酸。
主唱很激動,發表了一番“搖滾不死”的演說,把自己說得熱淚盈眶。觀眾仿佛也很激動,他們下台後,有兩個年輕姑娘追到化妝間,向主唱要聯係方式。
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後麵的演出隻能取消。在所有人收拾完之前,樂手們有的在化妝間看包,有的到大巴車上睡覺。
倆姑娘旁若無人地和那主唱聊天,後者大講“搖滾精神”:“古典音樂相當於調情,搖滾樂才是真正的**,你們聽流行音樂的,最多算性幻想……”
有人看不慣他的裝逼勁兒,揪著他話中的錯處嘲諷,用話敲打兩個姑娘,導致兩支樂隊對罵起來。耿京川不想看這種傻逼熱鬧,叫巴音和衛衛先上車,自己摟著冷熾去看雨。
“這他媽叫什麽事?”
冷熾剛感慨完,倆姑娘就匆匆鑽出化妝間,撐著小花傘離開了。其中一位穿著白色長襪,上麵濺著汙濁的泥水,十分刺眼。
“哥,你說她倆是不是吃錯藥了,怎麽看上那貨?”
他話裏有話,耿京川沒接茬,給他一支煙。
冷熾沉默地抽煙,盯著地上的積水,兩個人的倒影被雨滴砸得搖來晃去。耿京川也在看積水,在倒影中對上他的眼睛。
“她們倆怎麽想的,我不知道。咱們都是廟裏的和尚,音樂才是真佛,可惜果兒都落咱們手裏了。”
“咱們是淨壇使者啊?”冷熾撲哧一聲樂了。他忽然想到小樂,笑容裏又摻上一絲苦澀:
“萬幸啊,這豬沒拱了好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