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被耿京川隨手扔在茶幾上,沒太當回事。冷熾路過時卻總要下意識地瞄幾眼,隨即假裝它不存在,該幹什麽幹什麽。

他這個歲數的人,日有所思,夜間必有所夢,一個人跑到衛生間左手扶牆右手緊忙的時候,腦子裏總會閃過那桃紅色的胸罩。這是他第一次在現實中看見女人的內衣,比黃片裏的一絲不掛還刺激,何況穿著它的還是那麽漂亮的姑娘。

惦記歸惦記,他心裏還是有數的,姑娘看上的是耿京川,他再不要臉,也不好意思打電話。再說,怎麽和姑娘解釋啊,“川哥給我的號碼”,人家聽了得是什麽心情……

他這點的小心思當然瞞不過耿京川。一開始他懶得拆穿,後來看這小子實在不上道,便拿過他的手機,直接按下號碼。他剛按下撥通鍵,就被冷熾搶下來:

“你幹什麽!太不拿人當回事了!”

說完,他發現自己有點生氣。他知道耿京川搞過的女人至少有兩位數,該見識的早就見識過,不稀罕這送上門的姑娘,親眼看到時,他還是沒法接受。

冷熾從小在教育世家長大,雖然叛逆,卻沒接觸過真正的浪子。他能想象的最出格的事也不過是和喜歡的姑娘私奔,這種轉手就把對自己示好的姑娘送人的行為,實在超出他的接受範圍。

耿京川點了支煙,順便把紙條燒掉:“你早晚得被人傷了。”

“什麽跟什麽啊……”

冷熾發作完,又覺得自己這股火來得莫名其妙,畢竟耿京川也是好意。他小聲地嘟囔著,掩蓋心虛的聲音,逃回自己的一半房間練琴。

耳機一戴,他就超然物外,與彈琴無關的事通通被趕出腦海。他自然聽不到耿京川的歎息,也就無從理解他為什麽要這樣輕視那個姑娘。

直到在樹海六周年的趴上,冷熾親眼見到她像蝴蝶一樣穿梭在各種樂隊之間,用撩撥自己的目光看著每一個人,他才隱約覺得,也許耿京川做得沒錯。不過話說回來,那些人裏也沒幾個長得周正的,她圖什麽呢?

但他沒空困惑,因為耿京川正帶著樂隊四處走麵兒。

耿京川很討厭這種泛泛的社交,今天稱兄道弟,明天就忘掉彼此的名字,隻有需要幫忙時,才能想起自己的號碼。

那時冷熾還沒練出自然的假笑,但他不能不笑,這就顯得太裝逼,他隻能咬著後槽牙咧嘴。巴音和衛衛本來也不願意假笑,看一眼他扭曲的臉,就笑得發自肺腑。

耿京川這邊就沒那麽輕鬆,有人熱情地摟著他,比著大拇指揭他的短:“可以啊,哥們以為你從此就幹copy了。”

後者也和他勾肩搭背,笑得輕描淡寫:“還年輕,還得搖滾。”

其實在場子裏走麵兒的沒什麽大牌,大牌都在化妝間裏,有段岩親自拎著煙酒招待。這裏都是些半紅不紫的樂隊,和日蝕一樣,四處勾搭,尋找機會。

走廊的廁所裏出來五個人,他們是另一支樂隊,化妝間裏同樣沒他們的地方,隻能在這兒換衣服。這些人黑衣長發,看樣子也是金屬樂隊。不過和日蝕不同,他們的臉上都塗得慘白,眼睛和嘴唇周圍是濃鬱的黑影。

“好家夥,玩兒的夠重的。”冷熾看了看巴音和衛衛,他們也有點被這支黑金屬樂隊的氣勢震懾——陰影裏杵著這麽幾位,誰能不瘮得慌。

離開演還有段時間,他們就先起範兒了。耿京川不好過去搭訕,隻是遠遠地朝那邊點頭。對麵也對他點了點頭,當做招呼。

不遠處的兩夥朋克正在吹牛逼,奇裝異服和雷劈一樣的發型冷熾已經習慣了,他受不了的是他們滿嘴跑火車的廢話,聽一會兒就想把耳朵塞住。對麵的黑金屬樂隊倒是淡定,麵無表情,不說也不笑,著實不像活人。

夾在這兩撥人中間,冷熾有種水深火熱的感覺。但耿京川沒動,他也不好到處亂走,隻能在站在這裏,一遍一遍地在心中複習指法。

台子上在調音,不同的樂隊輪流上陣。日蝕樂隊最早上去調音,負責調音的也不是什麽專業調音師,隻是酒吧負責管理設備的員工。他對日蝕的態度客氣而敷衍,每個人插上線撥了撥弦就算完事。返送的效果和平時稍有不同,不過這種場合也不適合調得太細,大家也沒說什麽。

等他們下台,衛衛才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回頭:“哥,他記數據了嗎?”

其他人也回頭看台上,下一支樂隊也是這個調法,扒拉幾下弦,敲敲話筒。那個調音師好像隻會幾套固定參數,根據樂隊的風格大致換一換,對樂手的建議置若罔聞。

耿京川漠然道:“記不記都一樣,該怎麽演就怎麽演。”

化妝間門口一陣**,人群簇擁著一支樂隊走向舞台。那幾個人均一件黑色皮摟,戴著墨鏡,即使擋著半張臉,冷熾也能認出來,他們就是傳說中的鏽槍樂隊。

那個藍頭發的女孩也在人群中。她今天穿得沒那麽妖豔,白T恤配灰色牛仔褲,顯得很清純。不過那些布料都緊緊地繃在身上,把胸脯和屁股襯得分外誘人。

她正挽著一個熟麵孔的胳膊,小聲地說著什麽。對方回以無所謂的笑容,目光不小心滑到她胸前,她也仿佛沒有注意。

這時冷熾才發現,這個調音師其實很專業,活兒也細。鏽槍樂隊的幾位在台上溜溜達達,一會兒讓人調燈光,一會兒聊起某個眼熟的設備,回憶當年。

冷熾小聲罵了句髒話,對麵黑金樂隊的領頭人勾了勾黑色的嘴唇,露出鬼一樣的微笑。冷熾愣了一下,也笑了:“哥們,你們什麽時候出場?”

領頭的指指台上:“他們下去我們就上。你們呢?”

“我們……”冷熾不好意思地撓頭,“暖場的。”

對麵點點頭:“穩住,別慌。”其餘幾位也朝他點頭。

“得嘞。”

冷熾感謝地揮手,覺得這幫“鬼”也挺有人情味。

酒吧裏的人越來越多。

演出即將開始,段岩在台前講話,日蝕樂隊在後麵插線。

冷熾一直提著氣,接完吉他,下意識地往台下一瞟,頓時胸口發麻。這是他第一次上台,雖然觀眾對他們這種暖場樂隊毫無興趣,他捏著撥片的手還是越來越僵。

別他媽慫!

他使勁攥住撥片,用尖頭紮自己的手心,疼痛讓他恢複了一點知覺。他回頭看了一眼隊友。巴音手裏墊著一塊軟布,慢條斯理地裝鑔片,裝完鑔片又安雙踩,才從容地抽出鼓槌。衛衛早就準備好,站在耿京川另一側,看也不看台下。

冷熾穩住心神,接好效果器,給耿京川一個眼神。巴音起了四聲鼓,冷熾條件反射地走起前奏。

返送的聲音和剛才又不一樣了。

冷熾心裏一涼,手上就失了準頭。從他的角度看不到耿京川的臉,隻見他的身體頓了一下,手臂上的肌肉緊繃起來。他沒有回頭,因為此刻的目光接觸就等於責備。

涼透的心又熱起來,冷熾猛地把弦推上去,發出一聲失真的長鳴。

觀眾本來心不在焉,被這一聲震得紛紛看向台上。冷熾重新開始前奏,緊張和壓抑一掃而空,熟悉的感覺回又到手上。

返送糊不糊已經無所謂,旋律早就了然於心。撥弦的手越來越熱,冷熾情不自禁地甩頭。半長的頭發拍在臉上,把燈光切得四分五裂,像無數細小的利刃。他索性閉上眼睛,用音符瘋狂地掃射觀眾。

也許有一兩個音是錯的,但是無所謂,他已經在氣勢上點燃了整個樂隊。

耿京川怒吼起來,強硬的節奏riff和著鼓點律動。衛衛運指如飛,巴音的雙臂揮出了殘影,一切看上去都很完美,但是——

糊成一片的返送裏,根本聽不出伴奏和人聲。台上的演出熱火朝天,台下卻一片平靜。沒人POGO,沒人揮手,甚至連跟隨音樂點頭的人都寥寥無幾。

耿京川的手臂青筋畢露,隨著掃弦揮出點點滴滴的汗水。他唱得很賣力,吉他也無懈可擊,然而音箱裏除了他的聲音,還有刺耳的電流聲,這是調音時根本沒有的!

冷熾搶上一步,把自己的和聲話筒遞過去,耿京川頭也不回地接過來,聲音立即恢複正常。但順暢的演出隻持續到主歌結束。冷熾的SOLO剛切進來幾個小節,吉他的一弦就被推斷了。

鋼弦飛迸,左手被抽出一道血痕,斷茬紮進了手指。

那一瞬間他腦中既沒有空白,也沒有雜念,隻有一個清晰的念頭——無論如何都不能停。

吉他是種簡單又複雜的樂器,同一個音可以有不同的彈法,又稱同音異弦,不同彈法帶來的音色有細微的不同。所以高手為了極致的音色,通常選用更難的指法。

但冷熾沒有選擇。

他迅速調整把位,用剩下的五根琴弦繼續彈奏。鮮血染紅了指板,最輕微的動作都會帶來鑽心的疼,使那幾十秒鍾的SOLO變得無比漫長。汗水沿著他的下巴和鼻尖滴淌,落在吉他上,和血融在一起,像一道溪流滑過琴麵,灑向舞台。

鋼絲做的琴弦一直插在他的指尖,每次推弦,它都在血肉中翻滾碾磨。

耿京川知道那有多疼。但他不能看冷熾,他必須唱下去,唱完最後一句歌詞。他堅持著介紹完樂手,然後走到冷熾身邊,替他把吉他接線拔掉,收拾東西下台。

第一次登台就在鮮血中慘烈地失敗了。

心軟的觀眾給他們稀稀拉拉的掌聲,其中有好幾位是因為站在前排,親眼見到他血肉模糊的手。他們的掌聲像一種憐憫,像那根斷掉的琴弦,深深地紮進冷熾的心。

他們沒有留下來看後麵的演出,也謝絕了段岩的啤酒。除了要盡快送冷熾去包紮,那裏的氣氛也讓他們無地自容。

身後是沸騰的歡呼,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鏽槍樂隊上場了。四個人背對舞台,麵前隻有拖長的影子和無盡的落寞。

耿京川背著兩把吉他,後麵是大包小裹的巴音。衛衛拎著冷熾的效果器箱子,盡管他堅決反對自己被當成殘疾人照顧。

路過走廊時,那位鬼魅一樣的黑金屬樂隊領頭人又對冷熾點點頭,似乎想說點什麽。但耿京川在前麵大步流星,冷熾也不好停下說話,隻能回一個抱歉的苦笑。

演出結束大家照例去吃飯。

耿京川破例去了家看上去不便宜的飯店,開了間包房,點了幾道硬菜。啤酒一上來,冷熾就連幹三杯。他晃晃悠悠站起來,剛要開口自我檢討,就被耿京川按在座位上:“今天都是好樣的。”

很少罵人的巴音和衛衛開始問候那個看人下菜碟的調音師,被又被冷熾勸下:“這麽多好菜,多吃點。”

於是大家悶頭喝酒吃菜,絕口不談今天的委屈。

菜過五味,耿京川才舉起杯,逐一總結每個人的表現。巴音一如既往地穩,衛衛也是初次登台,意外地沒有怯,也幾乎沒有出錯。更加可圈可點的是冷熾,如果這場演出是在音樂節上,他的表現足以引起轟動——斷弦的瞬間沒有慌亂,還敢挑戰同音異弦,並且出錯率不高。即使是成名的吉他手,能做到這幾點的都很少見,更何況他根本沒有演出經驗。

平時耿京川總是很嚴格,絕不輕易表揚,此刻他毫不吝惜讚美,誇得冷熾頻頻舉杯:“嗨,我也沒想那麽多……”

不過他還是很懊惱,這麽重要的演出,為什麽不換一套好琴弦?

更懊惱的是耿京川,冷熾隻有一把電吉他,演出都沒有一套像樣的行頭。但他們的隊費隻有可憐的幾百塊,這點錢還不夠買個效果器。

從飯店出來時,路上已經行人稀少。

霧霾和燈光把天空映出泥土般的棕色,悶悶地懸在頭頂,好像如來佛的手掌。幾隻貧窮的猴子站在公交車站,等待慢騰騰的夜間公交車。

這條線的司機已經習慣了午夜上車的樂手,他們落拓的臉上總帶著不可一世的鋒芒。他不知道這些人是哪裏來的勁頭,仿佛希望就在明天,而明天他們會大鬧天庭。但是此刻,他和他們一樣,幹著別人不願意幹的累活,活在光鮮的城市的另一麵。

垃圾桶旁有個老人在翻撿水瓶,旁電線杆下,一個喝醉的男人正在嘔吐。加長大巴吱吱嘎嘎地晃,冷熾的頭在暈。

他忽然很想聞聞煙味,最好是耿京川那種,便宜勁兒大的,兩塊錢一盒都寶——窮逼之寶。

下車之後,他朝耿京川要了根煙,借他的火點著,然後不知深淺地吸了一大口。

巴音早幾站下了車,衛衛也回到宿舍,街上隻剩下這兩個人。耿京川喝得有點遲鈍,來不及勸他慢點,眼看著他嗆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蹲在地上拚命地咳嗽。他咳了很久也沒起來,耿京川以為他是新手醉煙,過了一會兒才發現,他在哭。

他默默地把冷熾拎起來,帶他穿過馬路,繞到美院後麵的操場。兩米多高的圍牆對他來說不是障礙,雙臂一撐就翻上牆頭。

“能上來嗎?”

冷熾點點頭,把東西遞過去。耿京川跳進去放好琴包和箱子,又翻上來接他。冷熾拒絕他的幫助,受傷的左手使不上勁,就用右手艱難地扒著牆,一點一點地爬過來。

操場上沒人,路燈也沒開,旁邊的宿舍樓倒是很亮,因為美院24小時不斷電。

借著這點光亮,耿京川開始奔跑。

冷熾的眼睛追逐著他黑色的身影,像一陣黑色的風,一匹黑色的烈馬。長長的馬鬃飄**著,一會兒融進夜色,一會兒拖出油畫般的線條。他下意識地追過去,操場上的景物像蒙克或梵·高的畫一樣流動起來,腳下的路也變成了筆觸,隻有那黑色的影子是真實的。

“來,走走。”

於是他走起來,耿京川在旁邊慢跑。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了風,他們的頭發像黑色的火,獵獵地飄。冷熾的腰杆挺得筆直,像一把倔強的火炬。醉酒的感覺還在頭頂盤旋,他已經開始奔跑。

眼前的畫麵又開始模糊,泛著奇怪的光暈,耳朵裏還有種陌生的聲音,沙啞又破碎,好像難聽的哭聲。

然後他撞上一堵牆,淡淡的酒氣和煙味鑽進鼻腔,他的眼睛更酸了。

耿京川用力地箍著冷熾的背,把他的哭聲悶在自己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