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冷熾早聽說過“樹海”,那是圈內有名的搖滾場子。老板叫段岩,年輕時玩過樂隊,寫過幾首歌。後來他轉行做生意,賺了點錢又回歸初心,開了家專做搖滾的livehouse兼酒吧。
樹海的酒不貴,沒有演出時門票免費。無論有沒有演出,這裏的人氣都很旺,因為樹海裝修冷峻又懷舊,很有搖滾範兒,既好玩,又適合裝逼。段岩弄這麽個地方花了不少錢,回報也不錯。用他自己的話說,專業加情懷,缺一不可,否則就是燒錢做慈善,幹不長。
滾圈兒裏有不少有名有姓的角色都在樹海演出過,這裏麵有些人在國外巡演過,有些人在萬人體育館開過演唱會。他們每年至少來樹海演一場,不為別的,就為他們在默默無聞的時候,喝過段岩的酒。
下個月是樹海的六周年,段岩請了不少朋友,打算搞個大趴體樂一樂。這裏麵有成名已久的搖滾教父,也有籍籍無名的地下新人,湊在一起,抵得上半個音樂節的陣容。
耿京川給日蝕也搞了張入場券——為大牌工業金屬樂隊“鏽槍”暖場,雖然隻有一首歌的時間,也足以讓幾個年輕人樂得發瘋。
冷熾自不必說,一蹦三尺高,直接騎到耿京川背上彈空氣吉他。衛衛瞪著大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之前隻有看師傅上台的份,現在輪到自己,她一點也不比冷熾從容。巴音摸著軍鼓發呆,仿佛想起以前的事,不過他畢竟年輕,很快也興奮起來。
耿京川依然淡淡的,摸出一支煙叼在嘴上,被冷熾咯吱著才露出笑容。其實他心裏不比任何人平靜。初生牛犢不知道恐懼和痛苦,他卻要假裝沒有從前。
在冷熾的攛掇下,他答應帶著大夥去“踩點”。天色剛擦黑,他們就在地鐵站口集合,一起出發。
事實證明,這個決定不太明智。因為這幾位的形象單拎出來都會被路人側目,站在一起就更像某種黑惡勢力——長發過肩一臉凶相的大高個,跟他勾肩搭背的是個嬉皮笑臉的小流氓,後麵跟著個黑瘦的少數民族青年,外加一個剃著圓寸的姑娘。
果然,剛下電梯,執勤的警察就圍過來:“請出示身份證。”
耿京川掏身份證的動作熟練得讓人想笑,冷熾剛樂出聲就被警察瞪了一眼,連忙老老實實地掏兜。
他的身份證是高中時辦的,照片上的自己頂著傻逼兮兮的三七分頭,麵帶白癡般的微笑。這是冷熾壓箱底的秘密,絕不肯輕易示人。他一邊用身體擋著朋友們的目光,一邊往旁邊瞄。從衛衛和巴音的動作來看,他們的照片也有點羞於見人,耿京川倒是很大方。
因為他的照片帥得讓人心態扭曲。
和現在相比,他的麵容略顯青澀,但那目光明亮如炬,自始至終卻從沒變過。那時他的皮膚黝黑,頭發還沒留起來,是再普通不過的短發,看上去確實像個利落的體院學生。冷熾被他帥得心服口服,暗自得意,這樣的人居然是自己的朋友,四舍五入相當於自己也很厲害。
查完身份證,他們又被盤問了幾句才得以離開。
來到樹海時,裏麵的演出已經開始。台上的是支全女性的朋克樂隊,台下大多是她們的樂迷,穿著打扮和台上的幾位差不多,滿眼都是五顏六色的頭發和設計匪夷所思的衣服,如果那玩意能叫衣服。
日蝕這幾位走在街上略嫌紮眼,站在這裏就低調得可憐。四個人一身金屬黑,被這些爆炸的調色盤襯托得好像他們的影子。不過觀眾也不全是朋克愛好者,偶爾能看到些披著黑色長發的金屬黨混在人堆裏POGO。還有幾個一腦袋大髒辮的雷鬼迷,擁擠的人群硬是給他們閃出一圈空隙——誰也不想被他們的髒辮抽臉。
冷熾正納悶,這是何方神聖,能讓互看不順眼的幾夥人齊聚一堂,人群裏突然爆發出山呼海嘯的聲浪:
“歇逼!歇逼!歇逼……”
不愧是朋克啊!冷熾隻知道喊“牛逼”,喊“歇逼”的還是第一次見。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這樂隊就叫“歇逼”。他忍不住也跟著喊了幾嗓子,以表敬佩。
冷熾不大喜歡朋克,因為他們太鬧,而且吉他彈得不怎麽樣。雖然搖滾吉他手被古典吉他手和爵士吉他手一齊鄙視,但在搖滾圈內部,金屬玩金屬的吉他手總會鄙視朋克吉他手。當然,在他們眼中,處於鄙視鏈底端的民謠和流行吉他更沒有人權。
台上這幾個女樂手水平還不錯,特別是主唱。目測她身高也就一米五,頂著一腦袋紅頭發從頭蹦到尾,氣息紋絲不亂。這一點耿京川也不容易做到。
他正站在冷熾旁邊,雙手插兜,輕輕跟著點頭,嘴角還掛著一絲微笑。
冷熾好奇道:“你聽說過她們?”
耿京川點點頭:“挺有意思的一幫人。”
演出結束的時候冷熾聽到別人議論,說這幾個女的別看樂隊叫歇逼,她們的逼是一天也沒歇著,每場演完都能收到一幫孫兒。而且這些孫兒都是一次性的,她們玩完就甩,堅決不吃回頭草。
冷熾隻聽說過女骨肉皮,也和耿京川調侃過哪天成名了也收幾個果兒,體驗一下搖滾巨星的感覺。不過他也就敢過過嘴癮,真要和姑娘搭訕,他能緊張到手都不知道往哪擱。
比如這會兒,他愣在原地,看著一個頭發染得藍不藍綠不綠的高個兒姑娘分花拂柳地走過來,好像眼裏飄進一片清澈的湖。
“你們是玩兒金屬的?”
她的眼睛像水麵的波光,睫毛像湖畔的垂柳,修長的脖子讓他想到慵懶的天鵝……劃得像百葉窗一樣的黑T恤形同虛設,透出裏麵熒光桃紅色的三角胸罩。
“什麽樂隊啊?我怎麽沒見過你們?”
他聽見耿京川輕描淡寫地答話,姑娘的眼睛在他們之間來回地瞄,目光好像毛茸茸的小刷子,掃得他渾身發癢。
“真的啊?那天我肯定在。”
她笑的時候上半身輕輕搖晃,飽滿的胸脯顫顫悠悠,短褲下的兩條長腿不時交換重心,她的腰也**出迷人的弧線。
“我先走啦,朋友那兒有局,改天來找你們玩。”
臨走時,她在他臉上掃了一眼,像一隻柔若無骨的手撫過麵頰,又在快離開時不輕不重地勾了他的下巴。
“啪!”
後背突然挨了一巴掌,冷熾嚇了一跳。
耿京川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魂兒給勾走了?”
“沒有的事,我琢磨吉他手的和弦呢。”
“那有個屁琢磨的。”耿京川一點麵子也不給他留,抻開一個小紙條,“我這兒有她電話,你要不要?”
“我是那種人嗎?”冷熾搓了搓臉,他的臉到現在還是麻的,“那倆人呢?”
“吃冰棍去了。”
冷熾頓時覺得巴音和衛衛的選擇更聰明,跟這兒杵一晚上,蹦了場莫名其妙的迪,還被一果兒給戲了,不如出去吃冷飲。
最可惡的是耿京川,用眼神揶揄他:“第幾次了?”
“她就不是我的菜。”
冷熾死鴨子嘴硬,強行把話題轉移到樹海上,耿京川就和他簡單聊了聊。期間又有個梳著粉色馬尾的姑娘撞過來和耿京川搭訕,冷熾裝不認識他,站在一旁賭氣。
他也不知道自己生的哪門子氣。
倒不是嫉妒耿京川討姑娘喜歡,他自己長得也不差,隻不過和耿京川是兩個類型。比起不苟言笑的酷哥,他這種眼中帶笑的悶騷型顯得不太靠譜。何況他的玩世不恭隻是不堪一擊的紙老虎,稍微逗逗就滿臉通紅,在經曆豐富的果兒麵前,他就是個炸毛的小男孩。
場子裏的男男女女互相搭訕,互相撩撥,一切平時不敢做的,以搖滾的名義就名正言順——冷熾突然發現自己看不慣的是這個。
都他媽是來幹嘛的?
然而年輕漂亮的姑娘誰不喜歡?
他也想牽著一位姑娘的手,一邊壓馬路一邊聊天,也許聊著聊著就想去**,也許聊著聊著就聊出愛情……可這不是他想要的全部,他想要的不隻是愛情,他甚至可以沒有愛情。他知道有些樂手在不停地追逐愛情,不能容忍靈魂和肉體任何一方處於孤獨,追逐他們的果兒和孫兒也是一樣的人。
可他依舊不理解,也許有過這種體驗,自己就能理解了吧。在那之前,他隻能在心裏唱唱《孤獨的人是可恥的》。①
孤獨的人
他們想像鮮花 一樣美麗
一朵驕傲的心
風中飛舞跌落人們腳下
可恥的人
他們反對生命 反對無聊
為了美麗在風中
在人們眼中變得枯萎
“該有的都會有的。”耿京川搭著他的肩,“該來的都會來的。”
冷熾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也不知道他說的和自己想的是不是一回事,但他依舊點點頭,說了聲“嗯”。
臨走時,又有個女人和耿京川打招呼。她年紀不輕,卻比年輕姑娘美得更鋒利,比那幾個女朋克更有攻擊性。
冷熾被她的目光射得下意識地立正,耿京川則走上去,大大方方地打招呼:“玫姐。”
這位玫姐笑起來,眼睛一彎,目光就溫柔似水:“這是你新找的小吉他手嗎?”
“他叫冷熾。”
“剛才我看見他了,小孩挺有意思的。”
她對冷熾伸出手:“吳玫,玫瑰的玫。”
“玫姐,你好。”冷熾象征性地握了握她的手,觸感有些涼。
吳玫和耿京川隨便聊了幾句,祝他東山再起,就轉身去和別人聊天。冷熾看了看耿京川,後者目送她走向吧台,直到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哥,你認識她?”
“嗯,是她介紹我來樹海的。”
冷熾聽說過吳玫的名字,她是搖滾圈裏的傳說。據說她像曾經睡過無數著名樂手,傷過無數人的心。但那些被傳和她有染的樂手,沒有一個人講過吳玫的故事。
他又看了一眼耿京川,想從他眼睛裏找到蛛絲馬跡,他是不是也和吳玫有過往事?是不是也被這個女人傷過心?他從來不提自己的情感經曆,好像和那些女人在一起隻為了解決生理問題。
耿京川誤解了他的沉默,扳著他的肩,把他轉了一百八十度:“別惦記了。她是樹海的老板娘,段哥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