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耿京川經常外出,有時回來很晚,房東已經鎖門,冷熾就下樓把他接上來。

其實這扇門沒有反鎖,從裏麵拉開門閂就可以打開。冷熾和別的住戶不熟,晚歸時沒人幫他開門,才有了留宿地下室那一晚。

耿京川很少主動說他去了哪裏,做了什麽,冷熾也不好意思問。都是成年人,誰能沒點私生活?不過耿京川極少夜不歸宿,身上也沒什麽曖昧的痕跡,他深夜回來時,帶回最多的是一身酒氣。

冷熾沒見過耿京川喝醉,自從兩個人合租,他已經見過好幾次。如果不是那次他喝得實在太多,冷熾也看不出他醉了,因為他平時酒醉後既不失態,也不話多,隻是第二天起不來床。

那天他回來得不算晚,但冷熾早早就躺下了。下班回來,他看到美院門口有人擺攤賣舊書,也去買了幾本。吃晚飯他就躺在**看書,沒過多久就合上眼睛。

恍惚間,他聽見細微的摩擦聲,好像在穿脫皮夾克和牛仔褲。耿京川的動作很克製,金屬配件還是難免碰撞,叮叮當當的。

冷熾揉揉眼睛,坐起來和他打招呼,對方簡單地“嗯”了一聲。

屋裏沒開燈。借著月光,他看見耿京川坐在沙發上,衣服脫到一半。他用手撐著額頭,頭發一綹一綹地垂在臉側,顯得很頹唐。

“哥,沒事吧?”

冷熾按亮台燈,走過去,發現他的頭發濕了,身上酒氣濃重,混著一股不太好聞的味兒——八成是吐過。他這麽想著,去廚房燒了壺熱水,兌了點涼開水,遞給耿京川。

“沒事。”

話音未落,耿京川就捂住嘴,想站起來,又搖晃著摔在沙發上。冷熾默默去衛生間端來一個盆,剛送到他手邊,就被奪過去。

耿京川劇烈地嘔吐。他壓抑著聲音,卻壓不住身體的**。冷熾看得難受,想知道誰把他灌成這樣,但他也知道,這種時候最好沉默。

他找了根皮筋,把耿京川的頭發攏到腦後,笨拙地紮起來。耿京川脖子上的筋猙獰地跳著,濃重的白酒味擴散開來。盆裏幾乎沒什麽固體,隻有渾濁的酒和胃液。

冷熾壓著火,一下一下捋著耿京川的背,在他嘔吐的間隙給他擦嘴。沙發床沒有拉開,冷熾便把他扶到自己**。耿京川吐過之後,繃著的勁就鬆了,昏昏沉沉地躺著,任他幫自己脫衣服,擦身體。

台燈的暖光披在耿京川身上,讓冷熾想起大學時的人體課。那種光線下的人體顯得光影分明,十分立體。

耿京川是個完美的模特。他的肌肉緊實勻稱,線條清晰,沒有職業模特的刻意感,也不像一般的短跑運動員那樣粗壯發達。冷熾一直沒有機會仔細端詳,這會兒他一邊欣賞,一邊感慨,總算見識到和《擲鐵餅者》一樣身材。

不過《擲鐵餅者》過於完美,少了點個人特征。解剖課老師講過,短跑運動員需要強大的爆發力,臀部肌肉很發達……

確實如此。

即使趴著,耿京川的屁股也很翹,而且形狀飽滿——不是脂肪填出來的渾圓,而是堅挺的肌肉。可惜冷熾隻能看個大概,具體的都被黑色平角褲裹著,總不能扒下來研究。

操,想什麽呢?

喝醉的人不能仰臥,冷熾把他翻過來朝外側躺,蓋好被子。他正打算去收拾那盆穢物,耿京川的手突然搭過來,攥住他的手腕。他的體溫很高,又或許是酒後熱量發散,讓冷熾有種粗糙的燒灼感。

他在那隻手上拍了拍,耿京川用力回握,隨即鬆手。冷熾聽見他含糊地嘟囔了什麽,把他的手塞回被窩時,耿京川已經睡熟了。

那天晚上冷熾睡得不太好,一是不適應耿京川的沙發床,二是擔心他半夜難受。他睡睡醒醒,天剛亮的時候就起床,用電飯鍋煮了一鍋白粥,然後留了張字條,出門上班。

後來耿京川才告訴他,自己在為樂隊的演出找門路。

樂隊的第一批作品隻有四首歌。除了《日蝕》是冷熾創作,其餘的作品都是大夥合作。

耿京川和冷熾編寫旋律,衛衛和巴音填上自己的聲部。至於作詞,大部分都是衛衛完成。她能按冷熾的風格,把他的殘篇斷句填成完整的歌詞,也能把耿京川的曲子轉化成文字。

冷熾越來越覺得這學妹挺有意思,和自己一樣“不務正業”,也確實有點東西。他和耿京川寫的東西都有種爆發式的熱烈,衛衛的風格則冷靜疏離。

戒指還在??婚姻去了哪裏

睡眠還在??夢境去了哪裏

寂靜還在??安詳去了哪裏

世界還在??你早已離開

他們的風格一冷一熱,非但不矛盾,還給樂曲很大的表現空間。

更讓人驚訝的是巴音。這人平時低調到沒什麽存在感,雖然鼓打得不錯,冷熾還是擔心他能不能把那種暴烈的風格表現好。結果合奏的時候,冷熾被身後機關槍一樣的鼓點轟得差點抱不住琴。

“槍斃五分鍾也就這感覺。”

他撓撓被震麻的後背,又看一眼衛衛。

日蝕樂隊的風格是重金屬,對貝斯手的要求相當高——要協調鼓手和吉他手,鼓手的活兒要了解,吉他手的活兒也得懂,要像鼓手那樣全程鋪節奏,彈高速的金屬riff的時還要用到複雜的輪指,和指彈吉他差不多。

冷熾對自己的速度頗為自信,試了一會兒衛衛的彈法,右手就抽筋了。從那以後,他再也不敢在她麵前裝逼。

這會兒衛衛又是雲淡風輕,老成的表情扣在稚嫩的臉上,冷熾怎麽看都想樂。

衛衛好玩是好玩,長得也漂亮,但他沒有一點吃窩邊草的念頭,隻當她是個有點個性的小朋友。其他兩位也一樣,特別是耿京川,簡直把她當親妹子照顧,誰也不能說他的貝斯手半個不字,否則就是找揍。

冷熾調侃說,你這就有點不尊重人,她不隻是你妹,還是大夥兒的戰友,同誌——達瓦裏希。①

不過這姑娘也確實出息,沒因為自己是女的就少幹活,實實在在地頂著自己腦袋上的一片天。

耿京川的位置自然不用細說,主唱加節奏吉他,台上帶動氣氛,台下走動關係,填詞、作曲都少不了他,最露臉的是他,最操心的也是他。

相比之下,冷熾的角色顯得很輕鬆。一首曲子中,唯一不需要全程演奏的就是主音吉他手,他隻需要在關鍵時刻高調出場,成為台上的第二個焦點。

但輕鬆並不意味容易。他知道自己的角色是在鋼絲上起舞,把活幹好不容易,幹砸卻再容易不過。成則自己聲名鵲起,敗則要整個樂隊蒙羞。

平時冷熾很喜歡說笑,按上琴弦,他臉上的笑容就無影無蹤。耿京川笑他彈琴時一臉苦大仇深,冷熾幹笑,心想自己的腿肚子都在哆嗦。

這種心態怎麽上得了台?

他努力不去想這個問題,隻把自己的旋律一遍一遍地練,以至於手中無琴時,他也能準確地彈出音符。

日蝕樂隊每周排練三次,每次的時間不長,因為各自都有生計和學業。不過耿京川對自己的樂隊很有信心,他有最優秀的夥伴,無論技術還是人品。樂隊的磨合效率也很高,四首歌以驚人的速度排練成熟,比他預想的時間短一倍。

每個人眼裏都寫滿上台的期待,耿京川越來越不敢和他們對視。

他一直在尋找演出機會,但地下樂隊多如牛毛。每支樂隊都和日蝕一樣,瞪著餓狼一樣的眼睛,不放過任何可能的機會。幾年前有莊仲解決一切,如今輪到自己,他才知道有些機會,即使付出他能付出的極限,也沒那麽容易爭取。

冷熾,衛衛和巴音,他們永遠也不知道那些晚歸的夜晚,他對各種機構的頭頭腦腦和聯絡人說了多少諂媚的話,露出過多少逢迎的笑容,喝下多少苦澀的酒。

他知道有幾個女人手握資源,也知道一些時間和地點,隻需要他爬上雙人床。這不是一份艱難的差事,因為有些女人既不老也不醜。但他也知道,她們隻把他當消遣,隻垂涎他英俊的麵孔和健美的肉體,對他的音樂毫無興趣。他還知道,如果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這付出就百分之百地值得,但是——

自己還有什麽臉站在台上,行著金屬禮,高呼“搖滾萬歲”?

他隻能獨自吞咽烈酒,澆滅因生出這個念頭而帶來的恥辱和惡心,然後吐得一幹二淨。

“哥,沒事吧?”

“沒事。”

他必須沒事。

迷離中他好像聽見有人在歎氣,身體搖晃著,越來越輕鬆,最後陷入一片柔軟。這張床的味道有點熟悉,腦子太混亂,想不起來……他循著聲音抓住一隻手,那隻手很熱,很倔強,帶著吉他手特有的繭,讓他感到溫暖,安全。

他用力攥了攥那隻手,想起一個名字。

“冷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