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是陽謀。
海音寺溯遊從一開始就很清楚, 但是卻是足夠讓他心甘情願地落入其中的陷阱。
父親的葬禮上沒有屍體,與鬼神戰鬥的異能力特務課的成員的末路大抵如此,被鬼神吞噬, 抑或是連存在本身都被抹除,化為黑暗中的無名英雄。
想要再聽一次父親的聲音, 想要再看一次父親的笑容, 想要走過父親曾經走過的道路, 想要找回父親遺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東西。
哪怕那是鬼神的陷阱也好, 哪怕是浮光掠影也好,很難說這不是海音寺溯遊明明知道紅廟的凶險, 明明本能都在瘋狂地報警和叫囂,他依舊跟著心中除了拯救妹妹別無他想的穀崎潤一郎進入紅廟的一個重要原因。
這是幻覺而已, 海音寺溯遊對自己說,但是從那鬼神製造的幻象口中說出的熟悉的謊言,依舊讓他感覺到某種溫熱的**正順著麵頰緩緩流淌。
從背後傳來了穀崎潤一郎的驚呼和宛如哭泣般的喊叫,海音寺溯遊知道他也看見的幻象
但是此時此刻他卻無法再分出多少心思給那邊的青年,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對麵的男人,再也無法從男人身上移開。
“小遊, 今天放學就和爸爸一起回家吧。”
對麵的幻象就像是完全明白被**者的想法,專門往最脆弱的地方攻擊。
這是海音寺溯遊小時候最想聽到的話, 但是這也讓海音寺溯遊從幻境中解脫,劃分出幻覺和現實的界限。
在父母先後升遷之後, 這樣的場景就幾乎不會發生了。
心中的某種強烈的情感被迅速地壓抑和冷卻,就像是往即將撲出來的沸騰牛奶上加了鍋蓋, 冷靜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
並且, 很快地, 一種無與倫比的憤怒襲擊了他, 如果他沒有猜錯,眼前的應該就是父親的屍首,隻不過正在被這隻狡猾無比的鬼神操縱著。
父親屍體被褻瀆的感覺讓海音寺溯遊深吸了幾口氣才重新平複下心情,在平靜下來之餘,一絲安心的感覺落入心間。
通過幻覺誘導無疑說明這隻鬼神的能力在剛才已經被小國王消耗了許多,畢竟它一開始可是采取了非常強硬的直接吞並的手段,而現在卻要采取迂回的策略,即使鬼神極力掩飾,依舊能夠讓人察覺到它的頹勢。
“不過是冒牌貨而已。”海音寺溯遊低聲說道,語氣沉沉,就像是自言自語。
但是對麵的幻覺卻露出了一種讓海音寺溯遊感到無比熟悉的笑容。
那是每當他取得了什麽成績時,父親臉上便會流露出來的欣慰笑容,還有那一絲掩藏得很好的對於他的成長的缺席的愧疚。
男人動做艱難地朝他舉起了槍,就像是在和某種無法反駁的意識搏鬥一般,動做如此遲緩。
海音寺溯遊沒有躲開,他緊緊地盯著死去的父親的一舉一動,心中忽然產生了某種錯覺,父親也許還保留著一些意識。
也許是這一路上,精神被這裏侵蝕了的緣故,被這種奇妙的自信支持著,海音寺溯遊依舊站在原地。
槍聲響了。
應聲落地的卻是從海音寺溯遊的身後傳來。
在最後一刻,男人移開了槍口,用僅剩的兩顆子彈之一擊倒了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海音寺溯遊身後的肉質觸手。
斷裂的觸手在地板上掙紮著,身後已經沒有穀崎潤一郎的影子了,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而剩下的觸手末端已經和牆壁融為一體,再也尋找不到蹤跡了。
一絲喜悅在海音寺溯遊心中燃起,也許父親還沒有完全死去。
隻是這個念頭才剛剛在他的心中產生,就被又一聲的槍響給打斷。
海音寺溯遊猛然回頭,卻驚愕地對上父親
開了一個大洞的頭顱。
男人把槍裏的最後一顆子彈給了自己,在鬼神實力被削弱的這一刻徹底脫離了它的掌控,最後一次以保護者的身份站在兒子的麵前。
“回……家……”男人顫抖的嘴唇已經說不出來話,隻有從他並不明晰的唇型中才能辨認出這樣支離破碎的話語,這大概也是屬於死者最後的執念。
也許是因為大腦受損的屍體無法再讀取記憶製造幻境,男人的身體也在一點一點地融化著,宛如一支即將燃盡的風中殘燭。
[可惡,眼淚止不住了]
[寧可殺死自己也不願意傷害到自己的孩子,真的哭死]
[看到海音寺警官還有意識的時候真的以為他能跟海音寺回家的]
[是啊,真的太遺憾了]
茫然地看著父親最後的殘念一點點消失,海音寺溯遊感到不知所措。
有什麽東西在短暫的失而複得之後又迅速地消失了,失去的那樣快,讓他還沒有來得及做好準備就再次猝不及防地迎接分別的陣痛。
好不容易克服的那些濕漉漉的恐懼再次在他精神薄弱的時候乘虛而入,海音寺溯遊脫力地跪坐在地上,從喉嚨伸出發出壓抑的低吼。
視野就像是套上了血色的濾鏡,一個個光點就像是老舊電視機的頻幕那樣閃爍著,從陰影裏一點點浮現,喉嚨深處傳來幹澀的感覺,讓人反胃至極。
海音寺溯遊劇烈地咳嗽起來,撕心裂肺得讓人擔心起他的身體健康。
從嘴角溢出的血液滴落在地上,卻詭異地被這軟綿綿的地板所吸收。
看著那攤被消化掉的紅色,恐懼忽然短暫地在他頭腦中消失了。
親人被當作誘餌,死去仍不得安寧的憤怒占據了他的全身,讓他的精神前所未有地高度集中了起來。
與此同時,另一種渴望也在他心中滋生,假如把這裏撕裂,這隻巨大的鬼神又能製造出多少他所渴望著的紅色呢?
他是如此渴望著那樣的色彩,以平息心中的煩鬱。
海音寺溯遊忍不住用舌尖頂了頂上顎,那裏還殘留著血液的腥甜,也給他的亢奮中注入了最後一針瘋狂的催化劑。
思維從未如此明晰過,目標從未如此準確過,直覺在這一刻似乎被拔高到了極致。
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朝著一個方向走去,無師自通了這種即使是最有天賦的神官也要經曆數年訓練才能掌握的技能,而且精準度高的嚇人。
那層阻礙在人類認知和世界之間的天然薄紗就好像在此時此刻被少年粗暴地拉開了一角,他一下子就順利地辨別出鬼神的老巢。
感受到米切爾·恩德已經準備就緒,海音寺溯遊驀地笑了,這是很少出現在他身上的表情。
在精神變得如此亢奮之後,臉部肌肉的控製似乎也發生了某些細微的變化。
就好像是察覺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整座紅廟都開始輕微顫抖起來,就連整座總持寺似乎也受到了影響開始搖晃,就宛如地震來臨的前兆。
不明所以的遊客們跟隨著工作人員的指引,不一會兒就撤離完畢,留下這片空****的屬於鬼神和超凡者的戰場。
隨著遊客的離開,總持寺的搖晃似乎也越來越嚴重,遠遠看去,它就像是一個活著的生物,正在奮力做著最後的垂死掙紮,貪求著最後一線生機。
世界是如此清晰,海音寺溯遊能夠感覺到自己看見的東西似乎更多了,毫無疑問,他的靈視能力再次獲得了加強。
那些一開始以為沒有任何花紋的肉色牆壁上,隱隱約約地能夠看見一張張無聲尖叫著的麵孔。
但是由於持續的亢奮而生產出的腎上腺素正在它的身體中流竄,讓他暫時性忘記了恐懼,隻餘下一種飄飄欲仙
的感覺。
而此時在外麵的馬甲也開始了行動。
被白色的福龍馱著的男孩漫不經心地看著麵前的紅廟,在他身後跟隨著的是幾個穿著異能力特務課特別行動小組的製服的男人。
他們無一例外,臉上都帶著一種極其虔誠的神情,而在他們被衣服掩蓋的身體的某個部位上,也開始出現或深或淺的屬於小國王的標記——一黑一白的兩條互相吞噬的蛇。
“挑釁的家夥,統統殺掉就好。”
王傲慢地發布了指令,那雙碧藍色的眼睛裏似乎浮動著某種金色的光芒。
隨著他一聲令下,銅綠色的子彈立刻向著紅廟的方向傾瀉,之前異常的氣象活動似乎讓異能力特務課成員們的通訊設備都發生了故障。
而即便沒有損壞,也很難說這些異能力特務課的成員回按照通訊器裏的指令行動。
隻因為他們全部都成為了王的子民,發自內心地愛戴著自己的王,並且狂熱地相信著王口中的神明。
而在這場肅清中的主力還是騰飛的白龍,那樣美麗的色彩也是最銳利的武器。
開闊的場地給予了福龍更多翱翔的空間,白色的火焰從白龍的口中噴吐,就像是聖潔的精靈在降下甘霖。
洪亮如鍾聲的龍吟響徹整個總持寺,就連撤離中的普通人遊客都有所感知地回頭,卻隻能一無所獲地順著人流離開。
混雜在遊客中的老人撫摸著胡須,似是享受地眯起了眼睛,感受著這種**滌。
片刻後便繼續自己的行程,向著和人流相反的方向緩慢前進。
但是奇怪的是,無論是指揮撤離的人員還是身邊的遊客,都仿佛沒有注意到他的行為。
而聽到了福龍叫聲的紅廟,就像是聽到了天敵攻擊的前兆,無數觸手伸向空中,構成天羅地網,就好像是要把這隻美麗的自然造物扼殺在其中。
但是那些觸手還未等觸及到那貝母般的鱗片,就被子彈打的粉碎,抑或是被福龍的火焰化為灰燼。
不愧是耗費巨額的信仰值才能獲得的攻擊力,在這樣的壓倒性的攻勢下,鬼神的頹勢一覽無餘。
但是消亡的威脅似乎讓這隻鬼神打算孤注一擲,紅色的廟宇劇烈地顫動起來,前所未有地有力地搏動著。
富有魔性的心髒跳動的聲音在寺廟間回**。
在同一時間裏,所有從總持寺那裏購買過特殊紀念品的忠實信仰者們,都像是紛紛被按下了暫停鍵,陷入了毫無緣由的昏迷之中。
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誠摯的信仰被嫁接給了一隻從他人欲望中誕生的鬼神,隨身攜帶的佛牌,耳墜等等都變成了方便鬼神汲取力量的工具。
深入於紅廟中的海音寺溯遊當然感覺到了這種顫動,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臉色也變得越發蒼白,就好像生命力在被什麽東西奪取著,信仰值莫名減少的猜想似乎也得到了某種驗證。
背包中的紅皮筆記本上的某一個數值再次顯現出來,卻並未發生變化,依舊保持著零的數字。
但是此時此刻他忽然覺得一切都不再那麽可怕,隻是一步步地、邁著和身體狀況並不像符合的輕快步伐,向著紅廟的最後一個房間走去。
直覺明明白白地告訴他,穀崎潤一郎就在其中。
紅廟似乎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和小國王的對抗中,而對於獵物疏於處理,他幾乎是一路暢通無阻地進入最後一個一個房間。
無數肉粉色的觸手鏈接著女孩子的關節處,把她吊起,像是操縱人偶一樣地擺弄著,利用兄長對於妹妹的關切,構築著完美的陷阱。
而站在女孩子對麵的淺色頭發青年依舊無知無覺地和女孩子說著話,並激動地想要靠近女孩子,和她訴說思念之情。
“打斷一下
。”
在這副讓人感動的“兄妹”相擁的場麵即將發生之前,黑發高中生的聲音不合時宜的插入了進來,並一把拽住了穀崎潤一郎的後衣領。
“你快要死了吧。”黑發的高中生自顧自地說著,嘴角一直帶著一種神經質的扭曲笑意。
“或者說,請你去死吧。”
那雙紅得出奇的眼睛盯著穀崎直美的方向,卻好像是在透過她看著別的東西,穀崎潤一郎忽然感到一陣沒有由來的恐懼,那是一種有什麽東西將要被奪走的恐懼感。
這樣的恐懼化為一種陌生的衝動,讓他掙脫了海音寺溯遊的手,在這個精神已經瀕臨崩潰的青年眼中,隻有自己的妹妹是可以相信的,就連之前的盟友也成為了他驚疑不定地警惕著的對象。
他要去保護直美,一個聲音在他心中說,海音寺會殺了直美的,他必須要把妹妹藏起來。
異能力“細雪”在發揮著作用,海音寺溯遊有些困擾地皺起眉頭,看破異能力對於他來說還有些棘手,得必須在趕緊解決這個不定因素。
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采取了擊暈穀崎潤一郎的方式,已經有些崩潰的青年幾乎毫無警惕之心,很輕易地就被他的手。
一隻蒼老的手似乎也做出了和他相同的判斷,隻不過慢了海音寺溯遊一步。
海音寺溯遊推了推眼鏡,迅速地把穀崎潤一郎軟下來的身體放在了距離被操控的穀崎直美最遠的地方,目光聚集在了忽然出現在這裏的老人身上。
“你也來找人?”黑發的少年偏過頭問道,亢奮的精神讓他完全無視了還在蠢蠢欲動的鬼神,小國王祓除鬼神隻不過是時間問題,他隻是優先把注意力放在自己感興趣的地方。
強烈的直覺讓他似乎短暫地擁有了洞悉一切的能力,不假思索地說出這樣的話。
假如種田山頭火看到海音寺溯遊現在的狀態,絕對會感到驚詫,依靠靈視能力提前洞悉,這是甲級的靈視能力者才有可能做到的境地,海音寺溯遊靈視能力的增長速度無疑超出了他的預計。
這是上位者不可容忍的脫軌,但是也是天才的不確定性才能創造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