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顧老師……”前台小姐姐坐在電腦後,偷偷看他。

顧西園戴著針織帽、口罩、大圍巾,包得像個木乃伊,回畫室拿東西。他特意選了人少的時間,不過看前台的表情,可能所有人都知道了。好事不出門,壞消息卻不脛而走,人人都愛好八卦。

“顧老師,等等!”前台叫住他,“呃,你的東西都在這裏了,你看看有沒有遺漏的,我去給你拿。”

顧西園沒說話,站了一會兒,大概明白了是要他別進教室的意思。接待台上放著他的水杯、巴掌大小的盆栽、幾隻馬克筆、兩個本子。東西很少,他一邊裝進背包裏,一邊有人從教室裏走出來,大概是認出他了,本來要走的,卻站住腳,小聲地叫他顧老師。

是他教過兩個月的學生,習慣不是很好,畫畫時會把小指頭磨黑。

“老師,對不起,”那孩子很忐忑地瞅顧西園臉色,“昨天我小叔叔來接我放學,我跟他說了老師和他一個學校的事,我小叔就……就說,那個……”

雖然話說得前言不搭後語,顧西園還是立刻就明白了,原來是校友遍天下的錯。

那孩子鼓起勇氣:“是真的嗎?老師,你的畫很好啊,為什麽要抄別人的?!”他有點急切,上前兩步:“為什麽不靠自己的能力畢業?你說我隻要堅持學下去,以後也會畫得很好,是在騙我嗎?就算可以去馬德裏讀書,就算可以到畫室做老師,也會覺得自己不如別人嗎?可是我覺得老師你真的很好,為什麽不相信自己?!”

他眼裏像有兩團燃燒的火焰,顧西園簡直不敢直視,謾罵與鄙夷盡管來,一個學生真摯的感情卻讓他無法承受。他開口想說點什麽,第一個音節卻沙啞得自己都聽不下去,隻好狼狽地攥著背包逃跑了。

顧西園又在收拾行李。今年秋天他輾轉來到費城,被這座城市熱烈綻放的三角梅吸引,以為自己可以留下來,幾個月過去,卻要在最冷的時節再次離開。

這一次他添置的東西比以前都多不少,尤其是兩瓶梅花、一隻盆栽,不知道該怎麽帶著走。更不知道下一站走去哪裏。

下午又頭痛,找了藥吃,懷疑自己被北方的冬季揉碎了又重新拚合起來,骨頭縫裏都是冰碴子。快到晚飯時間,有人打來電話,說要和他當麵談談,顧西園還以為是來罵人的,那邊卻說請他吃飯,訂了市中心一家私房菜,有重要的事商量。

“最好發個二十到四十頁的作品集給我郵箱。”對方說。

顧西園掛了電話發怔,忽然有種時來運轉的預感。

但是下次能不能約午飯,出門的時候他又想,費城的冬夜太冷了,下起雨,到處視線迷蒙。市中心張燈結彩,擺著或大或小、頭頂金色星星、掛滿彩燈與禮物盒的PVC冷杉。Jingle Bells響徹街頭巷尾,今夜是平安夜。

住的地方離主城區太遠了,進城顧西園才想起來,原來今天已經是二十四日。

對方訂了包廂,服務員領著顧西園進屋,推開門,隻有一個老先生在,正戴著老花鏡看平板,鏡片發射出熟悉的畫麵色彩。顧西園看見他的臉,有一瞬感到難以置信。

“請坐。”老先生說。

他的身體順從對方意願入座時,頭腦還在神遊,像個傻子,連怎麽說話都忘了。對方卻不這樣覺得,隻道這看上去文文弱弱的青年怎麽有點冷淡的樣子,進來後一句話也不說,睜著一雙黑黢黢的眼睛。

“顧先生,”老先生說,“久聞了,我看過你在馬德裏的畫展,對你很有興趣。”

顧西園局促地點點頭。老先生似乎覺得他挺有意思,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唐卓老師,”顧西園說,感到這個名字從自己嘴裏說出來,帶著一點微妙的不好意思,“陽城美院的官網上有您的照片。”

老先生放下平板,屏幕上播放的是顧西園發給他的作品集。他臉上露出些許笑容:“看來大家彼此都認識很久了,挺好的,說話也省點功夫。西園,老頭子就直白一點說了,我知道你剛從馬德裏畢業,不知道願不願意跟著我繼續學習呢?”

窗外電視塔驟然點亮,白胡子老頭駕駛馴鹿一閃而過,歡快的音樂穿透雙層玻璃。

顧西園一瞬間就被擊中,但是很快就冷靜下來,深深的茫然與不可思議浮上心頭。

“我……我向陽城美院提出過學業申請,沒有通過……”

唐卓說:“不是進入學院,是拜我為師,進我個人的工作室。”

顧西園又嚅囁道:“我、我其實……”如果唐卓早一天找上門,他可能還蓄足了一點勇氣,然而今天已經全部泄光了,老板和學生的話不停鞭撻著他,隻好吐露實情說:“我其實沒有畢業……我的畢設出了點問題。”

他都不敢看唐卓的臉色,生怕唐卓反問自己是什麽問題,而說出那兩個字簡直比淩遲他還痛苦。

不料唐卓卻說:“這我知道,你的事情有點複雜。不過沒關係,我以個人的名義邀請你,不必管學校那一套規矩。唯一需要在意的隻是你自己的意願。”

這天晚上的鬆鼠桂魚是什麽味道、魚鬆鱔絲是什麽味道、蜜炙火腿甜不甜、酒香不香,顧西園全沒有印象了,隻記得自己心裏甜得發苦,陷入幻想的同時不斷驚醒,就在恍惚中結束了飯局,和他從小的精神領袖唐卓交換了聯係方式,迷迷糊糊地找到回家的路。

到小區門口時,賣花的老太太居然很早就收攤了。顧西園想著別的事情,在門口多站了一會兒,那老太太早就認識他了,摸出口袋裏一朵紅線穿起來的小雛菊,塞給顧西園。

嬌嫩的花葉有一點卷曲。

“今天花賣完了,給你這個。”老太太說。

“啊?”

顧西園有點哭笑不得,他想自己和老太太也不知道是誰在照顧誰,老太太需要早點賣完回家,而他看上去很需要人安慰。

今天是他最開心的一個夜晚,仿佛行走在微風吹拂的湖麵上,飄飄然、醺醺然,盡管不知道哪一刻又會泥足深陷,但他早已習慣這種時刻伴隨著不安的短暫幸福,如同吮吸針尖上的蜜糖。

經過樓下時長椅上好像坐著一個人,但他完全沒注意到,一門心思地路過,直到交錯的霎那仿佛心有靈犀一般,一樓人家披掛的聖誕彩燈忽然亮起,驅散了那人身上的陰影。

賀循穿著風衣外套,傍晚下了一場雨,他肩上披著細碎的、雲絮般的水珠,靜靜看著顧西園從他麵前走過,兩步後停下來,回過頭,表情很詫異。

地磚上蓄滿無數碎裂的水鏡,倒映燈火、夜空與賀循鋥亮的皮鞋,顧西園傻愣愣的模樣落在水鏡中,有著一觸即碎的脆弱。他看著賀循像一尊沉默的坐像,臉上表情很淡,多少年過去了這人還是如此,待在遙遠的孤島,隻有一條被潮水淹沒的、偶爾才會出露的小徑與人間相連。

十二月二十四日,這是個特別的日子。

看見賀循的時候,顧西園終於想起來,這天是自己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