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賀循與顧西園原本生活在兩顆軌跡不會交匯的星球上,直到七年前某個周六的中午,顧西園剛喂過爺爺吃飯,伺候老人家躺下睡午覺,一個電話打到他手機上,是他離家兩年的媽媽。沒有這個電話,他都快忘記媽媽的聲音是怎樣的了。

高一開學初,他媽給他轉了一筆錢當作學費,顧西園本來不想要,但是不要也沒辦法。而他媽媽則覺得兒子需要的隻是這筆錢。

“媽媽要結婚了。”電話那邊的女人說。

入秋後徒有其表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顧西園給爺爺蓋好被子,出去接電話,其實根本沒必要,他本來也沒話說,隻能聽那邊不停地講。他媽的離婚申請已經提了兩年,他爸則始終不見蹤影,今天兩年期滿,他媽終於擺脫了前夫,走向新的生活。同時還擺脫了前夫老年癡呆的父親,和剛上高中的兒子。

那邊講了很多,比如請顧西園原諒自己,沒有人生來就有義務為他人付出一生,每個人都可以在走上了錯誤的道路後選擇回頭,顧西園也沒有必要為他不負責任的爸爸擦屁股,一旦成年最好也離開這個破碎的家,等等。

又說現在的先生很愛護自己,很寬容也很善良,雖然自己之前還沒能成功離婚,但兩人已經一起生活了很長時間,有一個快滿一歲的小女兒,叫“沈東臨”——好像顧西園能從這個名字裏感受到媽媽平等地愛每一個親生骨肉似的。

“媽媽愛你,”最後又說,“你要念高中了,自己照顧好自己,缺錢的時候,就給媽媽說一聲。好不好?”

通話是怎麽結束的顧西園都不知道,再次接通時,他還以為是他媽有什麽話沒說完,那邊卻叫他“顧西園同學”,說有人看上了他的一幅畫,要見他一麵。

山海間藝術館舉辦的青少年工筆畫展,在全省的投稿中選了四十多幅展出,其中拿到金獎的《沐浴朝陽》,紙本設色,作者是市立高中高一年級的學生,名字叫顧西園。

畫麵裏一個老人坐在竹背交椅裏,早晨在陽台曬太陽。采用沒骨法描述的陽光,纖毫畢現的白發,結構穩定的布局,無不顯示出作者小小年紀已有很好的悟性。

負責人講解畫作說:“畫作主角是作者的爺爺,他的創作思路也很有趣。罹患阿茲海默症以前,爺爺每天早上都喜歡在陽台上喝茶下棋,患病之後,不會煮茶也不再下棋,卻仍然喜歡早上呆在陽台。有天早上他上學前,看見爺爺坐在陽台上凝望陽光。因此把這一幕記錄下來,晨光與爺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

聽解說的人裏,有人感興趣,更多的人隻覺得無聊。大家耐著性子,還要裝作“哇塞”鼓掌,隻為了陪一對父子。事實上,負責人講解的對象也是這對父子。

“你覺得怎麽樣?”父親問。

兒子從遊戲機裏抬頭,隨意看了一眼:“成。”

“態度端正點,”父親不輕不重斥責了一句,又對負責人說,“金獎這孩子不錯,叫過來見見吧。”

晌午一輛賓利接了顧西園來到城西茅家的雲頂山莊,要見他的人叫茅清秋,一個經常出現在財經新聞裏的名字,轎車從山腳開到半山腰,從莊園外開進巷陌裏,開到臨湖的一棟住宅邊,高大的檸檬桉隔絕在四周。

茅維則窩在沙發裏打遊戲,母親賀文妍切好了水果,準備了琳琅的茶歇。那幅獲得金獎的《沐浴朝陽》已經掛在茅家客廳裏,茅清秋站在畫前觀賞。賀文妍說:“維則,不要打遊戲了呀,一會兒人家同學就來了。”

茅維則不耐煩了,狂按遊戲手柄說:“關我什麽事?是我要見他嗎?”正說著,門鈴響了,賀文妍拖曳著長裙去開門,助理領進來一個穿著市高校服的學生。他看上有點拘謹,皮膚白皙,頭發半長,蓋住耳朵尖,有一雙水亮的眼睛。賀文妍一眼就喜歡上這孩子,這正是她想象中,幹淨、秀氣、有書生氣質的少年人,奈何兩個兒子都與她的期待大相徑庭。

“你是西園吧?快進來,”賀文妍笑眯眯的,“穿這雙拖鞋——老公,維則,西園到了。”

顧西園捏著衣角,緊張得手心都是汗,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被叫到這看似與自己是兩個世界的家庭裏。

他跟著賀文妍穿過門廊,兩邊牆麵上掛著藝術畫作,多寶閣上也放置著各類藝術擺件,似乎是具有文藝氣息的人家。會客廳裏,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畫,爺爺在畫框裏微眯著雙眼,看向孫子。

“操!”

沙發上一個人彈起來,摔了遊戲手柄,嚇了顧西園一跳,那人惡狠狠地看過來。

“這是我兒子茅維則,和你一樣讀高一。”賀文妍說。

“小顧,你好,”畫前的男士走過來,很有派頭地和顧西園握手,“我叫茅清秋,是我找你過來的。”

“您好。”顧西園連忙握住茅清秋的手,他的頭發用發蠟打理過,身上散發古龍水的氣味,很像各種意義上的成功人士。茅清秋請他入座,那一家人像對待某種奇特物種似的,圍著顧西園。

“不久前我收到山海間的畫展邀請,”茅清秋說,“今天上午和我兒子一起去的。我兒子最近剛開始學國畫,熱情高漲,他一眼就看到了你的《沐浴朝陽》,跟我說這幅畫太美了。後來負責人解釋才說,你的畫拿了金獎,維則眼光不錯。”

顧西園膽戰心驚,感覺自己被“眼光不錯”的茅維則瞪了好幾眼,一時間莫名其妙。

“您……是想買我的畫嗎?”顧西園試探著問。

“買畫?不,”茅清秋說,“我想買你的另一樣東西。”

茅清秋笑著看了他兒子一眼:“維則學畫,我們給他找過好幾個老師,他都不喜歡。其實,我也覺得,教國畫的老先生,身上都有股迂腐的死氣。維則年輕氣盛,受不了這個。我想著,也許給他找個同齡的夥伴,會不會好一點。你說呢?”

顧西園聽明白了,自己是被找來陪太子攻書的。

他的心情一下從忐忑變成好笑,來前他還幻想,對方畫高價買下他的畫,一舉解決他的經濟困難,結果一幅畫算什麽,對方根本看上的是他這個人。

並不因為他的水平比銀獎銅獎更好,也許隻是因為他是其中唯一一個“同齡人”。

“我不覺得自己有能力去教別人,”顧西園禮貌地拒絕,“我自己都還跟著老師學習呢。而且,對不起,茅先生,我目前念書的課業壓力也挺大的,可能沒有空餘時間。”

“我知道,我知道,”茅清秋打斷他,“你在市立高中念書,陳助給我發過你的成績單,成績很好嘛,還拿獎學金。不過要我說,公立校確實不夠大氣,一等獎學金隻有八百塊錢……”

他說到這裏,茅維則發出一聲不可思議的嗤笑。

茅清秋盡管沒有笑,但他的意思也很明確。

顧西園忍不住爭辯:“也還好吧……”

“今年東外的一等獎是多少錢?”茅清秋問茅維則。父子兩唱雙簧一樣,茅維則用嘲弄的口吻說:“兩萬五。”

顧西園:“…………”

茅清秋對他兩手一攤:“你看。小顧,雖然我不買你的畫,但是我很欣賞你的才華,如果你願意不吝賜教,我能給你提供很有競爭力的經濟條件。每節課付你時薪兩百,怎麽樣?”

會客廳巨大的電視牆上好像長出個黑洞,把茅清秋的聲音吸進去,對著顧西園的耳朵噴出來——“時薪兩百……”、“兩百……”“百……”。

賀文妍冷冰冰的,柔軟得蛇一樣的手纏住顧西園。他還沒能從上一句話裏回過神,就聽見賀文妍說:“老公,東外去年的重點率是不是比市高更好來著?要不,把西園轉到東外來,和我們維則搭個伴兒也好啊。”

顧西園頓時頭暈目眩。

他對東區外國語是久仰大名,川城的學生沒有不耳熟的,這家私立名校以學費高昂、競賽成績優異、出國率高聞名,每年都有家長擠破頭要把孩子送進去,但是東外收學生的標準很高。

顧西園從沒想過去讀東外,更沒想過自己的生活會在平平無奇的這一天下午,被一家人當橡皮泥一樣隨意地捏來捏去。他脾氣一向很好,此時也忍不住想大喊一聲“你們到底是誰啊!”

“我沒想過轉學,”顧西園清了下嗓子,說,“不好意思,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如果沒有找到好的國畫老師,我可以推薦一個……”

茅清秋看他的眼神好像他是個不識抬舉的愣頭青,看在他年紀還小的份上,用盡量和緩的語氣回答:“小顧,叔叔給你上一課,不要急著給出答複,留出時間來讓自己多想想清楚。”

從雲頂山莊回來,還是那輛賓利送他到小區門口,保安大叔認得顧西園,開玩笑說:“阿園,還以為你爸在外麵發達了,回來接兒子呢!”

“哪有那種事。”顧西園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