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搜救犬找到了一條通往盤髻山深處的道路,天亮後放出無人機,滿山頭找尋。

爺爺走了一條很奇怪的路,似乎特意避開了會有行人的車道,搜救隊在入林後不久找到了他的輪椅,人則向山林更深處去了。

這哪裏是院長說的回家。

院長怕顧西園誤會他們虐待老人,逼得老人逃跑,忙不迭解釋:“盤髻山是附近很有名的景點。療養院離得很近,大家經常會提起,可能顧老爺子是想來盤髻山看看,因為我們平時不會帶行動不便的老人走太遠。”

賀循問:“很有名?”

“有名的自殺森林。”院長說。

顧西園差點暈過去。

對講機裏得到消息後,三人忙朝那個方向趕過去。盤髻山是一片地域廣闊的榕樹林山,榕樹這種品種,遮天蔽日,走出百米外看到的那棵樹,與百米前的那棵還是同一株,給人以在某種巨大生物骨骸中行走的錯覺。

“搞不懂,”隊長對顧西園說,“我覺得他可能是想自盡,我們到的時候在他身邊找到一根尼龍繩,但他好像不知道怎麽把繩子繞到樹丫上。”

爺爺坐在樹王粗大的板狀根下。

他看上去很安靜,很體麵,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穿著顧西園給他買的夏裝,閉著眼睛,隻有鼻端輕微的熱流證明生命的存在。

送去醫院的路上,爺爺短暫地清醒了一會兒,握著顧西園的手:“阿園……不要……麻煩……”

顧西園眼淚流下來:“沒有麻煩,一點也不麻煩。”

賀循一直陪著,昨天到今天衣服都沒換一下,聯係搜救隊、聯係醫院、升級病房,快刀斬亂麻,在顧西園還手足無措時就把一切都井井有條地安排好了。有他在身邊讓顧西園覺得,好像又可以做回一個隻想著這一刻的頭腦簡單的人。

五月的假期顧西園陪爺爺在醫院度過,之後把爺爺接回了家裏,請了安寧療護的人上門,沒有再去療養院。他發現療養院的人真把爺爺當什麽都聽不懂的傻子,好話賴話都在跟前說。

尤莉有一次見到顧西園在搜索臨終關懷的內容,問他家裏出了什麽事,顧西園說沒有什麽,結果不過幾天就請假回家處理後事了。

自從摔傷後,爺爺就在生命的邊緣行走,盤髻山一夜折騰,終於把他最後的生命力都耗盡。

聯係殯儀館的過程裏顧西園一點實感都沒有,又翻箱倒櫃找出爺爺的電話聯係簿,通知他以前的好友,發訃告通知顧小川。感覺自己像回到了包子鋪,坐在模模糊糊的霧裏,拿著老板的手機挨個通知聯係人七點來吃早飯。

茅清秋還找到他問需不需要幫忙。

顧西園有點惶恐,心想不會是為了報複他的釣公圖,對爺爺的遺體出氣吧,遂果斷拒絕之。

停靈三日顧小川沒有回來,但是媽媽回來了。一接到顧西園的電話就趕回來,看上去和兩年前沒有什麽變化,保養得很好。

“怎麽走得這麽突然,那時侯看著也還好。”

顧西園沒有提醒他媽,“那時”到現在已經有兩年了。

與那些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執手相看淚眼的重逢不同,媽媽好像找不到要和顧西園說的話,又不想沉默得像兩個剛在路邊認識的人,就帶他去吃飯,事實證明嘴裏塞著東西更沒法交流。茅清秋一身黑西服出席了哀思會,和媽媽見麵,說起了顧西園在他家做家教的事,工作人員過來問有沒有要陪葬的東西。

“啊,好像說過要你奶奶的相片是不是?”媽媽突然想起來。

顧西園說:“我忘了,相片在家裏電視櫃上,我回去拿。”

“小老師就不要走了,我讓司機去拿吧。”茅清秋很熱情地說,媽媽再三感謝,把家裏的鑰匙給茅先生,鑰匙上懸著顧西園小學春遊給她買的祈福牌,也許是專門帶回來還給顧西園。

靈堂裏空氣很滯悶,顧西園待了一會兒,出去透透氣。媽媽一個人應付那些以前從來沒見過,隻在葬禮上露麵的朋友,許久後還不見顧西園回來,就出去找人。她覺得兩年不見,兒子的變化很大,人生本就在十六七歲的階段,飛快從一株需要人扶持的樹苗,長成可以獨立存活的大樹,她完整地缺席了這個過程。

兩年前兒子還會跟她撒嬌,用拙劣的演技邀請她一起觀看《母子情深》,兩年後共同話題都沒有了。即使在葬禮上也表現得很堅強,好像不再需要任何人。

胡靜走過風雨連廊,在亭台的轉角停下,無意識退了一步——看見兒子在和一個男生接吻。那男生很高,握著顧西園的肩膀將他圈在懷裏,顧西園仰頭,攀著對方脖頸,很依賴的樣子。

胡靜捂住嘴巴。

她當然不會自信到覺得與別的母親一樣擁有管束孩子的權利,隻是感到對不起顧西園。前夫和她沒有能力給兒子一個健康的成長環境,才讓顧西園去別的地方獲得愛,讓他以為那是愛。

逗留川城的最後一天她陪顧西園回了家,收拾屋子,做飯。稍微讓無人居住的房子顯得熱鬧一點。

胡靜做飯的滋味變了很多,因為現在照顧一個一歲多的寶寶,口味很清淡,讓顧西園覺得從前的家留在她身上的痕跡全都消失了。

“阿園,你怎麽會去東外念書?學費那麽高。”

“沒關係,有獎學金。”

“哦……那你,”胡靜有點難以啟齒,“你跟茅先生的兒子是什麽關係?”

顧西園莫名其妙:“家教的關係?”

“我看到你跟他在殯儀館外麵……”

顧西園安靜了,胡靜也不說話。

好一會兒顧西園說:“那是另外一個,不是我教的那個。”

“媽媽不是這個意思,”胡靜說,“但是茅先生一家和我們不一樣,媽媽怕你被人騙了。再說你還在念書,早戀也不太好……”

顧西園心裏的感受很複雜,一麵因為母親的話語而產生微妙的痛覺,一麵因為葬禮帶來的副作用而感官遲鈍。他不出聲,胡靜也不知道怎麽繼續,兩人於是沉默地吃飯。臨走前胡靜拿錢給顧西園,說他在東外上學,花銷肯定很大,上次給他拿的錢不知道還剩多少,顧西園又從來不跟她說。

顧西園沒有接,問:“媽,你現在有工作嗎?”

胡靜的工作就是家庭主婦,拿她的錢等於拿那個男人的錢。

顧西園就這樣結束了成年前和母親的最後一次見麵。

那天放在宿舍的盆栽開出了黃色的小花。雖然連日來顧西園都忙得顧不上它,但它孤零零的還是長得很好。

顧西園悄悄帶到教室,給尤莉證明他種出來了。尤莉說:“很好,顧西園,我知道你可以的。你現在曉得它是什麽種子了。”

顧西園又帶到社團課去,給賀循看。賀循稍微研究了一下:“小雛菊?”

“不是呀,一點都不像好嗎!”

被老師發現了:“咦?顧西園,你在養小花花嗎?”

哄堂大笑。顧西園滿頭黑線。

“笑什麽,”老師說,“有閑情逸致是好事,免得你們學業壓力太大,做出讓我們老師頭大的事情。馬上教學樓天台要被封起來了知不知道,到時候二樓以上的窗戶都要加一層防盜網。”

“不是吧!”哀聲遍野。

還以為隻有市高才會做這樣的事,沒想到東外的壓力也很大。馬上要數學聯賽了,競賽班開始第一輪重選和淘汰,每個人都上滿發條想要考進去。賀循成了香餑餑,無數人圍著他討教問題和經驗,顧西園隻能等所有人都走掉後,才與賀循去傍晚的食堂吃宵夜,故意路過食堂後隱蔽的夾道,接吻,再在下一對情侶到來之前飛快離開。

班主任琳姐覺得顧西園成績很好,勸他考競賽班,被拒絕了。

國畫選修課的老師攛掇顧西園辭掉競賽社,轉投國畫社,也被拒絕了。

“你究竟想做什麽?”尤莉問他,“不想考競賽班卻去了競賽社,想讀藝術生卻拒絕國畫社?”

顧西園老實地說:“我隻想拿獎學金。”

因為顧西園周末忙著掙錢,賀循忙著準備競賽,兩人約會的地點通常在自習室。賀循做題、看資料,顧西園則摸魚,在卡片上畫小兒畫,趁賀循去接水的時候放在他電腦鍵盤上,然後翻開書開始寫作業,聽賀循回來的腳步聲、拉開椅子的聲音、拿起卡片安靜幾秒、再夾進書本的聲音。

學期末賀循通過了選拔賽,賀文妍在做暑假的全家旅行計劃,特意找了一天讓賀循回家,詢問他的意見。賀循的意見是不去。

“你不能總是這樣呀,”賀文妍好聲好氣地說,“都是一家人,你總是不和我們一起。你爸昨天還說,有一兩年沒見你跟我們出去玩了,留你一個人在家,會不會很寂寞?”

“沒有,競賽班暑假有補課。”賀循說。

“我哥不會寂寞,他隻會覺得我們很煩。”茅維則一邊打遊戲,一邊彬彬有禮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