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爺爺的大名叫顧品真,青年時期也是一位家底殷實、恣意瀟灑的花心少爺,紅顏知己不少,大多是豪擲千金結交的,喜歡的有很多,愛的則沒有。太爺爺吃福壽膏敗光了家財後,遇到一個真心喜歡的,但是沒錢了。顧品真偷了他娘嫁妝裏的玉鐲子,送給那位姑娘,後來成了顧西園的奶奶。

爸爸顧小川,則從小就在清貧的環境裏長大,什麽都沒有,隻有一手祖傳的字畫。經人介紹相親,姑娘問他,你有什麽?顧小川說,我有風骨。吹了七八個,終於在天橋擺攤賣畫時遇到了顧西園的媽媽。那時一客人想用十塊錢買他二十塊錢的畫,顧小川說無伯樂毋寧死,要把畫撕了,顧西園的媽媽路過,用二十五塊錢買走了那幅畫。顧小川連畫攤都顧不上了,追在公車後麵喊:姑娘!你叫什麽名字?顧西園的媽媽揮舞著一條手帕:你慢點!別追了!手帕被風吹到顧小川臉上,繡著一個美麗的靜。

輪到顧西園,能偷的嫁妝沒有了,能賣的畫人家也瞧不上。

他到球場外,賀循正戴一副墨鏡躺在椅子裏,顧西園叫了他幾聲,沒得到反應,以為他在睡覺,遂搬了張小馬紮,坐在賀循身邊。

五月,風和日麗。

顧西園以指尖悄悄拉起賀循的墨鏡,看見他柔和地閉著眼睛,日光透過鏡片斑斕地落在他眼瞼上,睫羽如風裏的蟬翼。眼瞼上附著淡淡的青色血管,顧西園稍稍碰了一下,賀循仍閉著眼睛,卻抬手握住顧西園手腕。

“你沒有睡覺啊。”顧西園說,臉被太陽曬得發紅。

賀循支起椅背,拉下墨鏡瞧他。

顧西園掛著兩團紅暈說:“賀循,你怎麽沒有和他們一起打球?”

賀循懶得回答這個問題。

顧西園又說:“今天是不是你外公的生日?茅維則要的畫我已經弄好了。”

賀循點點頭,起身,拿了兩杯水,遞給顧西園一杯。

顧西園說:“茅維則告訴我,你外公因為那幅畫,對他態度變得很好。我是不是影響到你了?”

賀循耐心地說:“你不給他畫,他也會找別人。和你沒關係。”

顧西園手指摳著杯壁,猶豫片刻,拿起帶來的一支匣子,遞給賀循。那匣子套在絲絨外套裏,分量不輕,賀循沒有接,顧西園就放在他的躺椅上。

“給你。”顧西園說。

“什麽東西?”賀循問。

“你們今晚是不是有壽宴?”顧西園朝他眨眨眼,表情很生動靈活,“到時候再打開。”

宴會在主樓的花園裏舉行,六點左右擺渡車送來了賓客。賀雲度穿著剪裁精致的唐裝,坐在他的黃花梨交椅,接受眾聲祝壽。在他身邊是女兒女婿與兩個外孫,茅維則大出了風頭,誰都知道賀老有個畫國畫的外孫,作品還在容膝齋展出了,盡管是開的後門,但足見賀雲度對茅維則的重視,容膝齋畢竟與賀雲度的自留地一般,輕易不讓別人染指。

茅維則今天帶了一支長匣子來,大家都猜測到了裏麵裝的什麽,麵上卻要若無其事地問“維則今年給賀老送什麽以表孝心呢?”,為稍後揭曉重頭戲的氣勢煽風點火。

客人們的禮物送過了,輪到親近的家人。

茅清秋送了一支羅曼尼康帝,賀文妍送了一方榧木棋盤。

茅維則拿出他的畫。

“哈哈哈,”賀雲度展顏一笑,“有心了,維則。”

“真孝順。”

“真有才。”

客人們伸長脖子。掛軸自上而下展開,水墨壽公人物畫,人物連著一根線,卷軸展開,一根線,完全展開,還是一根線。

壽公垂釣圖。四尺的宣紙,一根線拉了快一米長。

眾人:“………………”

賀循:“……”

茅維則滿頭大汗,一客人說:“這是寫意畫?”

“沒錯沒錯,是寫意畫啊!”眾人仿佛得到解脫。

“其實你看這個人物畫得很好嘛,吳帶當風,名家水準!”

“是啊,寥寥幾筆,就勾勒出神韻,了不起。”

茅維則捏著畫的指節發白,正話反話都快聽不出來了,隻想這場麵趕緊過去,拉一個人來擋槍,說:“哥,你不是也帶了東西送外公嗎?是這個嗎?”他抓救命稻草一樣,拿了顧西園給賀循的匣子,還以為賀循也送的畫,擅自打開卻發現是一柄骨扇。

賀循阻攔未及,眼神沉沉地看向茅維則。茅維則居然瑟縮了一下。

賀雲度臉色總算緩和了一點,取出骨扇,展開,忽然身軀一震。

“這……這是真跡?”賀雲度問。

秘書扶著眼鏡湊近:“修竹吾廬,晚清鄭板橋的章。”

顧西園趁著天色未晚離開了水杉小樓,主樓的燈火在融化般的暮色裏閃爍微光。

球場的教練正好下班了,顧西園就拜托他捎自己一程,回了川城。教練跟他講,給賀家打工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顧西園一邊聽他抱怨,一邊試想茅維則拿著畫去送賀雲度的情形,越想越覺得糟糕,忍不住想笑。

因為怕被茅維則毆打所以連夜逃跑。

過了川城收費站,接到療養院打來的電話,說爺爺不見了。

顧西園小的時候,媽媽想送他去少年宮學書畫。爺爺很受傷,說:“我和小川不能教嗎?何必去找外人教我的乖孫?”

媽媽說:“可是您和小川都不是正規教師呀,現在當老師也是要講資質的,人家要專門培訓教育心理學,才知道怎麽教孩子是最好的。”

“小川就是我教出來的,”爺爺吹胡子瞪眼,“你把阿園交給我來帶,盡管放心好了!”

後來顧西園還是去了少年宮,他要學素描和速寫,爺爺不會這個。

放學回家後,顧西園經常能看到爺爺在陽台上與棋友下棋,爺爺棋力一般,但字是一絕,別人上門千金求購一幅字,爺爺是絕對不寫的,但是逢年過節棋友隨口找他要對聯福字,總是能有求必應。爺爺的對聯貼在左鄰右舍商場派送、公司引發的工業對聯中,倍兒有麵子,後來街道都找他寫字。

顧西園曾經見過一個白衣西褲的人來找爺爺,關在屋子裏聊了很久。第二天那個人就出現在少年宮的講台上,老師介紹說是市書畫協會的大師,特邀來指點青少年。那人認出了顧西園,交給他一封信要他轉交給爺爺。

“你爺爺是個很固執的人。你告訴他,現在的社會,才華是最不重要的,沒有敲門磚,他就是鄭板橋轉世也進不了書協。”

小顧西園用唾沫化開封口的膠水,偷看信件內容,字都認不全,隻知道是:“介……紹信?”

後來介紹信被爺爺交給了爸爸,爸爸成了書畫協會的成員。

顧西園到了療養院,打他電話的護工說先要等院長來。

院長在開會,開了半個多小時,顧西園等不及了,請護工至少把情況說明一下。

“傍晚有一陣子我推著老人家去後院散步,這個是每天都會做的事項,療養院都集中在那個點散步,人也比較多,比較熱鬧。我稍微走了下神,老人家就不在了,我們想他是自己推著輪椅走了。”

“這不可能!”顧西園說,“他連飯都不能自己吃,怎麽可能會自己推輪椅外出?!”

“確實是這樣啊,”護工說,“他有時候糊塗,有時候又清醒。有可能是想回家了,就自己偷偷溜走。我們這兒也有老人以為是被療養院關起來了,整天想溜走。”

顧西園沒有力氣了,隻能徒勞地說:“你不要胡說……”

院長吃過晚飯來了,開口一股韭菜盒子的味道。顧西園才想起來自己還沒吃飯。

“家裏的大人呢?”院長問那護工,“你沒給他兒子女兒打電話嗎?”

護工:“他家就剩個孫子啊,每次都是孫子來看他。電話也留的孫子的。”

顧西園說:“我爸跑了,我媽走了。有什麽事都跟我說,拜托你們院方快點去找人,不行我就隻能報警了。”

院長:“…………”

監控錄像上,爺爺的確是自己搖輪椅離開的療養院,後院當時開門讓送冷凍食品的卡車進來,被廂式卡車擋住的陰影裏,爺爺消失了蹤跡。

“我真的要報警了。”顧西園麵無表情拿出手機。

“別別,”院長一把給他摁回去,“別忙嘛。我們已經在找了,真的已經在找了,除了值班的護士,全部都派出去找人了!老人家推著輪椅走不到哪兒去的,肯定是在附近!他們不認識路的,有時候走著走著自己就回來了,結果是我們瞎擔心一陣。小顧,你吃飯沒有?還沒吃飯吧?來來,劉護士,你先帶小顧去吃飯。餓著肚子容易情緒激動。”

療養院附近的盤髻山,在餐廳外的夜幕裏像一尊蹲踞的巨獸,顧西園吃著放冷結塊的雜糧粥,把手機上院方發來的監控視頻反複觀看,想找到蛛絲馬跡。很晚了,賀循發來消息問他在哪兒,說賀雲度的壽宴結束了。

顧西園嗓子眼兒裏鑽進了螞蟻一樣。

四小時後,淩晨三點半,賀循帶著搜救隊趕到了療養院,並給顧西園捎了一份保溫的魚片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