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夫夫地久天長

失去意識之前, 康鳶眼前最後的畫麵,一片漆黑。

厚重不見底的魔氣而來,遮蓋了感官, 也遮蓋了時間, 像一張黑洞洞的深淵巨口, 一口將人吞噬了幹淨。

不知過了多久,再醒來時, 萬籟俱靜。

眼前是一片昏暗的穹頂。

康鳶的視線從模糊一點點變得清晰, 透過不遠處的窗口,看到了一輪明亮皎潔的月亮。

不知道是不是心不靜, 這月光在康鳶看來並不美麗, 反而透出一種令人戰栗的清冷。

透著寒氣的月光自窗口傾斜而下,灑在康鳶的腳下,映出地麵上一片繁雜而美麗的花紋。

花紋之上, 泛著銀色的光芒, 冷不丁一看, 近乎有些夢幻。

但細看, 便能發現那花紋並非是因為月光而反射出光輝,而是自然地發亮。

因為那不是畫作, 而是一張由無數細密的線條蔓延交織合並勾畫出巨大法陣, 法陣的中心不是別的, 正是康鳶。

康鳶嚐試著移動了一下身體, 但動彈不得。他不僅沒有力氣, 渾身上下本該最為充沛的靈氣也運轉不能,無法做出任何有效的動作。

係統在腦中焦急地提醒:【阿鳶!!這個陣在抽你的靈氣!】

康鳶在心中應了一聲, 沒有答話, 視線移動, 在角落裏尋找那道熟悉的身影。

隻是即便心裏有了再多的準備,等看到夏牙麵孔緩緩露出來時,康鳶還是不由一頓。

同樣的臉,同樣的身軀。

……可誰能接受?

這已經不是夏牙了。

康鳶和夏牙認識不過幾日,說不上有多麽厚的交情,但麵對這樣的情景,終究不由無言。

他甚至明知故問:“他真的死了嗎?”

頂著‘夏牙’模樣的男人對這個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沒有沉默以對,反問:“莫非在你看來,我是一個心慈手軟的人?”

“……”康鳶心中還有有一絲希望:“但洛天盤沒有死。”

男人道:“那是因為他體內曾經有個東西,自己死了又死,最後還要當牛做馬護著那假洛天盤的靈魂。”

康鳶想到了洛天盤體內逝去的001號係統,缺失的拚圖又補上了一塊,心正往下沉,忽聽男人繼續像是想了什麽一般,有些好笑道:“奪舍乃是極為凶狠之舉,不管多厲害的人物,遭人奪舍也要非死即殘,被我看上更是如此,不管是這具身體,還是原本的洛天盤,誰也不可能逃過。”

“不過,被你這麽一問,我倒是想起來,還真有一人在我手下逃過一劫。”

“這個人你也認識,幾次見你,他都一直眼巴巴跟在你身邊。”

“我還記得他,這人年歲小,性子卻強,與我相爭好幾年,瘋了又瘋,識海之中依然寸土不讓。”

那個時候,是月簷被易迢斬殺之後靈魂十分虛弱的一段時間,然而哪怕虛弱,對一個孩子奪舍失敗還是給月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勾寒雲的家室好,天賦也好,原本是他奪舍的第一人選,可惜卻奪舍失敗,耽誤了他不少的功夫。

因為這個,月簷平白浪費了幾年,之後幾經挑選,才輾轉到天玄宗,選定了洛天盤。

之後的事情,輕而易舉。

隻可惜奪舍完成的同時,有一個外來的靈魂伴隨著某樣東西於他一起入住了洛天盤的身體。

為了方便隱藏和休養生息,月簷索性不動聲色,在對方全然不知道的情況下短暫地休憩了幾年。

……

康鳶的腦中千回百轉,雖然隻有隻言片語,已經足夠他將勾寒雲少年時的那段經曆和月簷徹徹底底地聯想在一起。

他心中大震,一時之間竟怎麽都想象不出,那個時候年幼的勾寒雲到底是怎麽憑著自己的意識與月簷這樣的魔人負隅頑抗,最終存活下來。

假的洛天盤有001係統可以依靠。

但勾寒雲隻有他自己一個人。

……

心髒裏浮現出比之前更難言的鈍痛,康鳶很是努力才忍耐下來。

他強迫自己定神,重新再問:“這是哪裏?”

月簷回答:“通天塔,九十九層。”

難怪凝望月亮的視角如此的奇怪,康鳶又道:“這裏才是你的目的地?你想做什麽?”

許是因為這裏隻有康鳶他們兩個人,又或許走到這一步,月簷自己本身就有話想說。

麵對康鳶的問題,月簷顯得知無不言,凡事又有回應。男人逐漸自角落裏走出,一張雪白的臉上神態平靜:“你知道通天塔在什麽位置嗎?”

他自問自答:“這裏是小香洲的中心,是整個十二洲最四通八達的地方。”

一邊說,他一邊向著康鳶走近,到僅剩兩步的距離時才停下來,靜靜地望著康鳶。

這一次,他的目光停留在康鳶臉上的時間格外長,眼神專注,好像在看康鳶,又好像在透過康鳶看別的人。

康鳶不阻攔他,任由他看夠,聽見月簷再次開口,拋下新的問題:“你去過半生島嗎?那片魔族永恒不變的居住地。”

康鳶不知道他想說什麽,隻隱隱感覺自己的問題會在男人的敘述中得到解答,幹脆閉口不語。

果然,月簷又開口,繼續道:“那是個什麽地方?非要形容的話……是個地獄,幾千年,幾萬年,所有的魔族一直都住在那個地獄裏。”

“沒去過半生島的人,怕是到死都想不出生活在那裏的魔人過得都是什麽日子,可哪怕是現在,我還是清晰地記得那片土地上每一隻惡獸,每一塊荒土。”

“我經常想,為什麽我們一定要住在這樣的地方。鳶兒,你知道為什麽嗎?”

康鳶為鳶兒這個稱呼而輕輕皺了下眉,頓了頓才對上月簷的視線,回答:“因為魔族食人,外界的修士們不可能允許你們離開半生島,去到人群密集的地方。”

月簷點頭,開口:“可我太想離開了,不僅想要自己離開,還想要帶著所有的魔人一起離開。”

那個時候,月簷自己也曾是少年。

為了離開半生島,他做過許許多多的嚐試。

他殺過人,和名門正牌多次衝突,在魔族裏離經叛道,挑戰權威,為了能有一呼百應的號召力,他一路殺到盡頭,直到拿下魔尊的寶座。

但後來,現實依舊幾次三番擊倒了他。

他在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中醒悟到一點:

隻要魔族還有著吃人的食性,那麽出生為魔人,便永遠不能像個尋常修士一樣擁有在十二洲任意生存的權利。

“怎麽才能讓魔人不再吃人?吃人乃是魔人的天性,強行更改,也算是違逆天道。除了洗髓,其實並沒有其他辦法。”

“我花了幾年的時間翻閱古籍,嚐試著創造出衝刷經脈的陣法,曆經艱難,解決了所有的難題。可臨到要啟動時才發現,想要成功,這個陣法還有一個源頭上的問題無法攻克。那就是陣眼。”

“我需要一個足以提供數萬魔人洗髓的純淨靈力的陣眼。”

聽到這裏,康鳶腦中的猜想已經成形,他忽地開口,問:“你便是因為這個,而接近了蓮歌?”

聽到蓮歌的名字,月簷臉色微微變動。

他的模樣是夏牙的少年麵孔,便是在易迢的記憶裏,康鳶也沒有見過月簷真實的樣貌。

可這一瞬,康鳶莫名在眼前人的臉上感受到了一絲痛苦,好像透過了他人的身軀,直擊了月簷的靈魂。

月簷沒有回答這句話,靜了一瞬後,自顧自道:“我想要將所有的魔人都變成正常的修士,可惜,最終還是失敗,並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

“如今一轉幾十年,在別人的身體裏做了幾十年的修士,我的想法忽地改變了。”

“魔人就是魔人,為什麽一定要變成人才能好好地活著?”

“你不覺得嗎?與其改變魔人,不如改變其他的修士,隻要所有的人都變成魔修,所有的人都開始吃人,那結果其實也是一樣的。”

說到這裏,月簷忽地笑了。

之前他一直都很平靜,除了身上散發著魔氣,幾乎沒什麽異樣。

可此刻,他卻是猛地流散出滿滿地邪氣,宛如撕破了假麵,露出了裏頭粘連的血肉。

“通天塔的九十九層,本來就是個巨大的連接陣,在這裏施法開陣,隻需要一日,整個小香洲都會化成魔氣的汪洋。”

“接著,人也會跟著變,從人到魔,自小香洲開始,繼而瘟疫一般蔓延到整個修仙界。”

月簷走出幾步,靠近窗口,向下望去,夜色中小香洲宛如一隻毫無抵抗力的羔羊,溫順地趴伏在腳下。

他淡淡宣告道:“白藥嶺上有我當年留下的結界,過了這麽些年,榨取著整片土地的生機,便是易迢,沒有半月也休想出來。”

“我等著半數的宗門都進了白藥嶺,等著你將易迢叫過來,真是等了很久。現在,終於隻剩下你和我了。”

話音落下,周遭仍是一片無聲的寂靜。

月簷抬眼,望著康鳶那雙水藍色的眼睛,竟是有幾分溫和道:“鳶兒,你來做我的陣眼吧。”

說到和月簷的關係,康鳶和他其實有著斬不斷的血緣,但兩人之間直到此刻,都始終沒有過一點親人之間會有的痕跡。

康鳶同樣望著月簷,冷不丁笑了下,問:“你也和他她說過同樣的話嗎?”

這話大抵是刺痛了月簷,月簷好幾秒都沒有出聲。

但這一次,月簷的神色沒有出現之前那麽明顯的變動,他平淡道:“你不怕。”

康鳶道:“你受傷了。”

月簷對此並沒有反駁:“我受傷了,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康鳶靜了下,隨後忽地道:“那可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