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療養院

等回到小區的時候,開鎖的師父也到了。

折騰一宿終於回了家裏,把起了個早的開鎖師傅送走後,封行遠關上門看著貓問:“你現在能變成人嗎?”

一人一貓大眼瞪小眼愣了好一會兒,貓矜貴地低頭舔了舔爪子,然後跳下茶幾,鑽進了還沒來得及收拾的被子裏。被子就在封行遠眼皮子底下隆起來,白毛少年的腦袋從被子裏鑽出。

他看著封行遠,極其不自然地說了句:“謝謝。”

說著謝謝,表情卻別扭得很。

封行遠按了按眉心,對這種大變活人的場景還是有一點不能適應,他問他:“你昨晚為什麽跑出去了?”

阮裕耷拉著腦袋說:“我聞到奶奶的味道,以為她回來了。”

封行遠靜靜看著他,等他的下文。

“如你所見,我是隻貓。也可能不是吧,我也不清楚。秦奶奶,之前也是做環衛的……”

阮裕做貓的時間比做人的時間多很多。

他流浪的時間也比停下的時間多很多。

他本來並不想留在這老舊破爛的小區的,可是兩年前那個冷風呼嘯的冬天裏,他來到這個地方,在垃圾桶裏翻東西吃時,有個慈祥的奶奶把手裏熱乎乎的包子分了他一半。寒冬的一口熱食便成了他留下的契機。

後來奶奶每天都會來,每天都給他放吃的——他注意到她看起來並不富裕,衣服袖子被磨出了洞,還要戴一雙袖套繼續穿。他一開始不敢靠近,等到老人走遠了才敢出來吃東西。天更冷的時候奶奶用自己的圍巾給他鋪了個窩,還專門給他搭了個能遮風擋雨的小棚子。

別的流浪貓要占他的窩,他就半夜跟它們打架,打出了一身傷。有一回被奶奶看見了,她特意等在窩邊問他:“去我家嗎?”

於是他以貓的身份,住到了奶奶家裏。

她一個人住,屋子裏擁擠狹小,她收來的紙殼、塑料瓶和易拉罐占去了一部分空間,留給人的地方就更逼仄了。

阮裕卻覺得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

可是大半個月前,奶奶出門去了,再沒回來。於是阮裕從窗戶翻出來,跑到她最喜歡去的公園裏等她,就這麽等了大半個月。

等來了“逮著”他去派出所的封行遠。

封行遠聽完想了想,問:“養你的人是叫‘玉梅’麽?”

他記得當時那個環衛婆婆抱著貓到值班室找人的時候,提到過這個“玉梅”。

阮裕猛地一抬頭,看向封行遠:“秦玉梅,奶奶叫秦玉梅。你怎麽知道?”

封行遠捏了捏眉心,他現在約等於熬了個通宵,三四十公裏往返跑下來,實在是頗為疲憊。他歎了口氣,對上阮裕急急切切看他的眼神,無奈道:“我不知道,但應該有人知道。走吧,我帶你去找。”

阮裕噌地就站起來要跟著走,封行遠拍了拍腦門,想起來還沒給這小子找衣服穿,又去拿了衣服給阮裕穿上,這才揣上鑰匙和手機帶著人出了門。

封行遠從小就長得比一般同齡人高出一撮,站在人群裏都有些醒目,而阮裕個子可能是隨了貓,看起來顯得有點小,所以封行遠的衣服套在阮裕身上非常不合身。不過好在現在天氣比較冷,封行遠直接給他套了件大衣,從頭到腳幾乎全裹起來了,倒也不算很違和。

封行遠先去自助取款機取了錢,又去了值班室打聽,得知掃地的環衛婆婆姓陳,她家與封行遠住的地方隔了一棟樓,沿著路走還要拐個彎。敲開陳婆婆家的門時,開門的是個年紀與陳婆婆差不多的小老頭,大概是她的伴侶。

小老頭有些戒備地看著門口的兩個人:“你們幹嘛?”

封行遠解釋了來意,陳婆婆就出來了。

她還認得封行遠的臉,笑嗬嗬地把封行遠請進家門去坐,問到貓的情況,封行遠解釋說貓已經沒什麽大問題了,便把昨天從陳婆婆那拿的錢還了——陳婆婆跟他推了半天,還是他塞到陳婆婆老伴兒手裏,他們才收下的。

急吼吼要問秦奶奶狀況的阮裕被封行遠按在一邊,沒能找到開口的時間,焦急得快咬人了,封行遠和陳婆婆的聊天才切入了正題:“婆婆,您認不認識這貓的主人啊?”

阮裕終於安靜下來,仔細去聽。

“那隻小貓,應該是玉梅的貓吧。”提一到這個,陳婆婆整個人情緒就低了下去,她歎了口氣,說:“玉梅啊,也是個苦命人。”

她大概覺得封行遠正直善良又健談,跟這年輕人話很投機,一說起來就刹不住車,惆惆悵悵地說:“聽說她兒子挺爭氣啊,可她卻一個人住在這裏,隻有個孫子還在來往,平時也不怎麽見,那麽大歲數了,還出來掃地幹活,得虧她身體硬朗。前段時間聽說是在買菜的路上摔了一跤,摔得很嚴重。這人呐,唉,有時候就是這樣,上了歲數……”

“那奶奶還好嗎?她現在在哪裏?”阮裕著急地湊上來問。

他這一動倒是把陳婆婆嚇了一跳,緩了緩才說:“好像,昨天夜裏有他們家的人來收拾東西,聽說是從醫院轉到郊區的療養院去了。可能也住不長久吧,聽他們的意思,是想把她接回鄉下去。”

阮裕不願再與陳婆婆嘮這些,轉身就走,封行遠隻好匆匆問了是哪家療養院,道過謝之後追了上去。

“那不會就是玉梅的孫子吧?現在的孩子,嘖,那頭發,那眼睛……”陳婆婆搖著頭跟自己老伴兒碎碎念,封行遠他們轉進了樓道裏,一眨眼已經跑沒影兒了。

封行遠沒讓阮裕化成貓的形態出來就是為了出行方便,然而真的走上了街他才發現自己大概想錯了。

阮裕這頭招搖的白毛,這雙醒目的眼睛,站在人群裏比封行遠這大高個兒還要惹眼。況且周末出門閑逛的年輕人本來就比平時還多一點,阮裕這種新潮的打扮實在太吸引年輕人的視線了。

看起來阮裕有點不大習慣那些向他投射過來的那麽多的視線,他著急地趕著路,對所有投過來的目光統一回以一副拽拽的臭臉。

偏偏他那張臉,雖然有一雙另類跳脫的鴛鴦眼,但是看起來又顯得很精致,有種別具一格的反差萌。那副不耐煩的神色反而讓他這個人更加引人注目了,甚至有小女生拿出手機偷偷拍他。阮裕不想讓別人注意到他,於是整個人步履匆匆,身體前傾,幾乎快呈一條即將傾倒的斜線。

封行遠默不作聲地將阮裕的行動都看在眼裏,帶著阮裕拐進路邊的小超市給他買了頂漁夫帽,扣在他腦袋上把大半頭發遮住,也擋了擋眼睛,好歹是沒那麽惹眼了,兩人這才繼續往公交車站走。

華明區是榆州市主城區附近的郊區,陳婆婆說的療養院就在這裏。

公交晃晃悠悠,封行遠補了一路的覺,到新江府療養院站時把旁邊一樣也被晃得暈乎乎睡著了的阮裕叫醒,一同下了車。

拐個彎就是療養院的入口。療養院大門進去有一排銀杏樹,這個時節銀杏葉子參差不齊地掛在樹上,有的樹已經禿了,有的樹還枝繁葉茂的。連日的雨剛停,銀杏葉都粘在地上,遠看像是貼了一張黃色的地毯。

封行遠去詢問了秦玉梅的情況,帶著阮裕在3-12把人給找到了。

秦奶奶有一頭花白的頭發,理得很短,頭上纏著的紗布還沒取下來;她靠在**,側身看著窗外銀杏樹的樹頂。

這間房的采光不錯,此時外麵正好有點太陽要冒頭的意思,光線明朗的時候,掛在樹上的銀杏葉金燦燦的,格外好看。窗外的景色好像一幅寧靜的秋日畫卷,卻襯得秦奶奶的背影有些說不上來的蕭疏伶仃。

阮裕推門而入,封行遠本來下意識要拉住他——畢竟阮裕說他是以貓的身份留在秦奶奶家的。但他很快反應過來自己想多了,奶奶聽到動靜回過頭來,看到阮裕卻沒有表現出驚慌。

她看起來是認識作為人的阮裕的。

“奶奶!”阮裕終於找到了她,跑上前去,語氣又軟又委屈,像在撒嬌。

“阿裕!”秦奶奶笑起來,眼睛都彎成了月牙,“乖孩子,你怎麽找到這來的,我不在家你有好好吃飯嗎?我一直還擔心你……”她說著說著神色又變得有些嚴肅:“你過來的時候有沒有被車嚇到,路上有沒有遇到什麽危險,隔壁那隻狗有沒有欺負你?”

阮裕又哭又笑地表示都沒有,而後指了指跟在身後的封行遠:“他帶我找來的。奶奶,他們說您摔了,沒事吧?”

秦奶奶笑著說:“沒事沒事,就是醫生不讓我一個人回去。”她側過身來把封行遠上下看了看,十分感激道:“謝謝你啊年輕人。”

封行遠按下了心中一點點不解,覺得自己在這裏有點礙眼,禮貌笑了笑,回了秦奶奶的感謝便轉身要走,又被秦奶奶喊住了。他隻好聽她的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在那裏看著兩個人互相說了好久的話,秦奶奶把手抬起來摸阮裕的腦袋,阮裕就乖乖讓她摸,與之前對封行遠戒備又排斥、還給了封行遠一拳的凶狠模樣迥然不同。

“你知道阿裕的身份了嗎?”等阮裕被支出去幫忙取午飯時,秦奶奶忽然這樣問封行遠。

封行遠本來覺得阮裕一個人出去晃不太行,準備跟上去,但阮裕一聽是要給奶奶打飯跑得飛快,一溜煙就沒影了,而秦奶奶又適時地叫住了他。

她應該是有話要和他說的。

封行遠摸不準老人是什麽態度,還是停住腳步,點了點頭。

“你怕他嗎?”秦奶奶又問。她的目光從老態龍鍾的一雙眼下透出來,好像要把封行遠這年輕人看個透徹。

封行遠居然有點第一次被某位多管閑事的朋友拉去相親局時的局促感。但好在他這幾年職場也不是白幹的,局促也隻是一瞬間就翻篇了,麵上還下意識端出了副人模人樣來。

“有什麽好怕?”封行遠搖搖頭。

這是實話,他碎裂的科學世界觀本質還沒被荼毒很深,阮裕隻是其上一點小裂紋。凡是存在的必然是講科學的有邏輯的,如果沒有,那就是人類認知水平的“科學”存在局限。

每年有那麽多“神秘事件”,雖然封行遠從來不信,但難保那些瞎扯胡咧的事情裏會有那麽一兩件是真的,而萬事不決大概都是神秘磁場、量子力學的鍋。

封行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缺覺缺出的心大,反正他順著秦奶奶的問題想了一下,除了一開始被揍的那一拳和人貓大變的時刻讓他產生了那麽一些腎上腺素飆升的恐懼感之外,別的時候也還好。

他好像並沒有去過度糾結阮裕是貓還是人的問題,很自然地就接受了。況且阮裕雖然脾氣不好、話講不明白、不懂禮貌、提防著自己,還有些欠打……除了這些之外,也沒有什麽壞心思。

阮裕有著可以做人的能力,卻有著一顆貓的心靈。

而貓這種生物大概天生就會降低人類的戒備心。

秦奶奶不知道在封行遠眼睛裏解讀到了什麽,她終於又慈祥地笑起來,她問:“那你想養他嗎?”

封行遠愣了一下。

“我沒多少時間了,在我走之前,放心不下的一個是歲歲,一個就是阿裕。歲歲是我孫子,高二了,他個聰明的好孩子,沒有我他也可以好好生活,可是阿裕……從我第一眼在垃圾堆邊見到他,就覺得跟他很有眼緣。他也很聰明,也是好孩子,可是……他不會照顧自己,沒有我他就又要去流浪了。”

封行遠說不上來自己現在是什麽滋味兒。

他能看得出秦奶奶狀態並不算很好,但他沒想到的是,她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一個頭發都白了的老人,坐在這療養院裏,坐在這樣一個蕭瑟寒冷又盛大的秋天裏,向一個陌生人說著自己的遺憾。看起來頗有些心酸。

她語重心長:“我一直在擔心阿裕,也許對他來說,遇到你是件很幸運的事。”

封行遠知道她想的是什麽。

他還沒回答,阮裕已經噔噔噔提著保溫飯盒回來了。

阮裕走在大街上人堆裏不安得很,可是去幫秦奶奶打飯穿過他不熟悉的地方和人群卻很快,一路幾乎都是跑著的。

秦奶奶馬上收拾了臉上的憔悴神色,打著精神笑起來看阮裕,誇阮裕很乖。

誇讚對阮裕來說十分受用,在秦奶奶麵前,他看起來像是個天真的小孩子。

封行遠不知道自己現在臉上掛出來的是怎樣一副表情,也許冷漠得十分不近人情,也許……也還有那麽一點悲傷吧。

在周昭的寵物醫院他想,如果沒有人要那隻貓,他就養——那隻是在當時的環境下他心裏冒出的一個想法而已,兜來轉去不過半天時間就能被拋得遠遠的,畢竟他是個獨身慣了也麻木慣了的人,用別人的眼光來看,大概也是個十足的利己主義者。

他能感受到一點別人的悲歡,站在他們的故事外做一個冷眼旁觀的人,偶爾也會有些無關緊要的感慨,但他知道自己什麽忙都幫不上,故而也不願去湊那些無用的熱鬧。他不羨慕別人喧囂快樂,不嫌棄自己生活冷清,恰到好處地維持著一個“我很好”的表象,沒有什麽遠大的目標和誌向。

他是個空心的人。

因為空心,不在乎,所以阮裕是人是貓是什麽都好。他本來也隻是想有限地幫一下忙,不考慮其他任何事,因此也說不上來恐懼和害怕。而秦奶奶卻以為他的“不害怕”是因為他是個“好人”,是個值得托付的人。

秦奶奶的這份希望對封行遠來說有點沉重。

封行遠好像能從她那雙眼睛裏看到自己的外婆,他不知道外婆如果還在世看見自己過程這樣的生活,看見自己現在這具空洞的皮囊,會不會將那份覺得他可靠的希冀收回去,變成失望、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