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銀杏
阮裕笨手笨腳在喂秦奶奶吃飯。
他做貓的時候手腳靈活得很,一眨眼就能鑽到沙發縫裏去,但做人的時候難免有些不習慣這副屬於人的身軀。
封行遠靠在旁邊看他。
秦奶奶希望封行遠能夠照顧阮裕。但對封行遠來說,這就好像家裏突然要收養一個小孩——這種事當然不是鬧著玩的。
且不說阮裕身份特殊,哪怕阮裕單純隻是隻貓或者隻是個人,這也不是那麽輕易就能決定好的事。況且他們到目前為止,正式相識才不過一天時間。
封行遠是對秦奶奶這個年紀的老奶奶有些特別的感情——畢竟她們總讓他想到愛過他的那位老人。但這份感情到底也是借了活在他記憶中屬於外婆的一個影子而已,還沒有濃厚到讓他可以無條件答應她任何事。
秦奶奶大概也知道這一點,她沒有逼封行遠,隻是點到為止地提了。
她是個有分寸的老人,試探了這麽一回,後麵就沒有再說過這件事。
封行遠還是離開了,把阮裕留在了療養院。
他推門而出的時候心裏想了想,阮裕以後要怎麽辦呢?秦奶奶如果哪天走了,他這個特殊的人、特別的貓,會怎樣活著呢?
那其實不是封行遠該關心的事,但封行遠還是在自己也說不上來的一點情緒裏回頭看了看,原來阮裕一直在看著他。那雙鴛鴦眼目送著他離開,見他回身望去,阮裕也沒躲,反而是乖乖巧巧地笑了笑,那笑容像是在道謝。
阮裕不知道人類的禮儀裏有人離開是要去送的,但他一直看著封行遠。
直到門關上。
封行遠合上門在外麵呼出一口氣。
好累。他想。
他轉身,走廊上有個任與他正好對上目光。那人一身麵料一看就價值不菲的西裝,戳在走廊昏暗的光影裏,顯得格格不入。
封行遠禮貌地收回了目光,那人與他錯身而過,他看到對方手裏拎著一隻紅配綠的廉價茶水壺。
封行遠疑惑地回頭看了看,那個人……好像是他上個周剛談完業務的那家公司的年輕總裁。有點要命,合作方的總裁周末在療養院拎著個茶水壺去打水,這麽接地氣嗎?他隻希望對方不要認出他,畢竟合同還沒簽,目前隻是確定了意向,要是這單子因為他撞破了對方總裁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而告吹,估計他們組的同事要捶他。
好在他沒什麽好奇之心,對方似乎也沒有認出他。
封行遠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是睡覺。
他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六點多了,他出門買了點東西回來,勉強把晚飯對付了,才注意到阮裕的衣服還在他家的洗手間裏。
小貓一件衣服不知道穿了多久,白外套其實已經很髒了。封行遠在“扔了”和“洗了”之間徘徊了一下,最終還是選擇了洗。
有機會還是拿去還給阮裕吧。封行遠這樣想著。
他順便也把昨天周繼斌借給他的外套洗了,晾幹就去對麵還衣服。可能還要買點禮物帶過去。封行遠想了想,覺得自己覺還是沒睡夠——太累了,和老太太打交道也是,和同事打交道也是,和客戶打交道也是。
手機彈了條推送,封行遠拿起來看了看。
那條來自瀏覽器的推送寫的是:“不養貓的人絕對享受不到的十個好處。”
封行遠:“……大數據我謝謝你啊。”
他點了叉,卻不知為何指尖一頓,又點進了那個靈異網站。
網站的首頁八百年不更新換代一樣,他這次點進去是默認按熱度排出來的閱讀順序,熱度第一也不過幾百個讚,正是“貓的報恩”那條。
封行遠更換了排序方式,選擇了“最新發表時間”。
跳出來的第一個是個id叫“陸雲山是我徒弟”的號,發了一條:“你相信世上有妖怪嗎?揭秘存在於現實生活的‘妖’。”
封行遠不知出於什麽心理,點開了。
這個人的思路其實很好懂,他說世上萬物有靈,生物可以死,死物也能生,什麽鍋碗瓢盆都能成精,人的夢也有一部分與此相關。如果你一直很衰,那你可能就被倒黴妖怪纏上了。“陸雲山是我徒弟”洋洋灑灑寫了好幾頁,到此話鋒一轉,趁機打了個非常套路的廣告:如果你想轉運,歡迎聯係本人,緒明道長,號碼xxxx。
封行遠為自己真情實感地浪費了幾分鍾時間而後悔。
他索性退出了瀏覽器。
鍋碗瓢盆能不能成精他不知道,他隻知道那個老梗——建國後什麽都不能成精。
所以阮裕,究竟是什麽呢?真的是傳說裏的“妖怪”嗎?如果是現有科學之外的存在,那又該怎麽去解釋呢?封行遠想起來甚至在周昭的寵物醫院檢查,阮裕也沒被查出來和別的貓有什麽不一樣。
算了。封行遠想,這種事他要是搞明白了,諾貝爾都指日可待了。
輾轉一夜,封行遠第二天去還了周繼斌的衣服,聽到周繼斌妹妹纏著周繼斌說要養貓。她指著封行遠說要一隻封行遠家一樣的貓。
封行遠沒接這個話,盡可能禮貌地與周繼斌交流了幾句,出門回了家。
不愛摻和的封行遠下午還是又去了一趟新江府療養院。他提著阮裕的衣服去還。
不管怎麽樣,他還是有那麽一點點的放心不下。
這一點牽掛不深,讓他有些擔心,但也沒辦法讓他決定把阮裕帶回家——況且阮裕自己願不願意還是另外一回事。
到療養院的時候,封行遠沒看到阮裕,卻正好遇上了秦奶奶和去看望她的朋友聊天。
他本來不想打擾,但是秦奶奶覺得他那麽遠跑一趟太辛苦,讓他坐下休息一會兒——她應該也還是想讓他能與阮裕再見一麵。
於是封行遠留在房間裏等著,聽兩個老人家東聊一句西聊一句。
自認為已經在職場裏練出來了的封行遠已經好幾年沒體會過這種手腳都有點不知道該怎麽放的尷尬了。他不自在地搓了搓手,正在思考這個時候拿手機出來玩是否合適,就聽到秦奶奶的朋友問:“玉梅呀,你為什麽不願意回去?”
封行遠並不是刻意要聽,但他此時也在這小小的房間裏,無可避免。
這個問題大概對秦奶奶來說不是個好問題。她原本還和好久不見、大老遠跑來看她的老朋友笑嗬嗬講著榆州的秋天,講銀杏葉像黃色的蝴蝶,聽到這個問題她卻像被卡了一下。
她的老朋友往窗外看了看,又看回來,把這房間裏上下打量,好像克製了又克製,還是繼續問:“這裏一天要很多錢吧?你們家秦池也是為了你好才回鄉創業的,他回去了你又走了,這麽多年你就不打算回家了嗎?”
老朋友喋喋不休,一個個問題像倒豆子似的。
秦奶奶笑容淺了許多,老友重逢的氣氛急轉直下。
可對方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好像有些話不說不痛快一樣,明知道有些話題不合時宜,她卻沒那個結束話題的眼力見。封行遠作為一個旁觀者,看著倒更覺得那“老朋友”不是來探病的,是來做不合時宜的說客的;或許,也還有點別的意思。
“我在榆州挺好的。”秦奶奶沒有回答那些問題,隻是這樣說。
“可是玉梅,你說人一輩子圖個什麽呢?還不是圖個幸福美滿闔家團圓?秦池是個好孩子,比我兩個孩子都爭氣,雖然秦池他爸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可是你也不能因為這個就離家出走吧,況且都這麽多年過去了。我還是覺得你回去好些,畢竟那兒才是你的家。”
“老話不是都說,家和萬事興麽?李老二人都回來了,你這麽多年怎麽還原諒不了他?你不該這麽倔的。”
秦奶奶收了笑容,看著自己的這位朋友,好像終於意識到了什麽。她沒有太生氣,隻是搖頭:“秀娟,那兒不是我的家。姓李的和我也沒有關係。”
這場談話最後結束得並不愉快。
阮裕回來了,聽到最後秦奶奶的“朋友”越來越陰陽怪氣的話,差點動手毆打老年人。死心眼的貓眼裏沒有什麽尊老愛幼那一套,炸起毛來確實還怪嚇人的,直接把人嚇跑了。
但秦奶奶情緒卻還算平靜,她隻是心情有些低落,但並不氣憤激動。
她讓封行遠把阮裕拉住,阮裕不理解地問:“奶奶,她那樣說,您就不生氣嗎?”
“有的人故土難離,有的人漂泊無定,誰又比誰好到哪裏去?”秦奶奶的回應是這樣的。
整個房間沉默下來。
秦奶奶歎了口氣:“讓你們看笑話了。”
封行遠搖頭表示沒有,他看出來秦奶奶心情並不好,便從自己帶來的果籃裏拿了隻橘子為奶奶剝開。
而阮裕似乎是還怕那個人再回來,把門一關,人就守在門邊。
“我是一個人從鄉下來的城裏。”秦奶奶說著,封行遠就靜靜聽,“命不好,年輕的時候嫁了個不負責任的人,後來他拋棄我們母子兩個,再也沒有音訊,老了老了,那老混蛋在外麵花天酒地半輩子,又浪子回頭回來找我們了。我一氣之下就自己一個人跑來了榆州。”
秦奶奶是個勇敢的老太太。
也是個越老越叛逆的老太太。
“我的兒子要認祖歸宗,接受了他的親生父親,我也氣不過,那時候我還逼問他,我跟他老子他選哪一個……大概是現在年紀大了,想想覺得也挺衝動的。我知道這件事會讓他為難,可是我真的無法忍受,也許我是越老越糊塗了吧,年輕的時候委曲求全聽家裏的話嫁了人,半輩子也這麽過來了,繼續忍下去其實也不是不能,隻是……”
隻是無法接受大半輩子的苦抵不過一句“浪子回頭”。
她聲音很輕很輕,像在問別人,又像在問自己:“我做得對嗎?”
後來封行遠才知道為什麽秦奶奶要跟他說這些,她來到榆州之後一個人生活,幾乎從不與別人提太多自己的事,她也去做環衛、去收廢品、傍晚去跳廣場舞、沒事去小區老舊的健身器材上玩一下……可她從來沒有人可以說這些事。
與她年紀相仿的友人幾乎都會告訴她“家和萬事興”,勸她不要自己一個人在外吃苦,回家去找兒子,接受那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丈夫。
她不想聽,於是漸漸也不跟人提起自己的過去。
不過此時封行遠聽到秦奶奶問的一句“我做得對嗎”的時候,還不清楚這個問句背後到底有些怎樣的情緒和期待。他遵從自己的想法給出的答案是:“我覺得您很勇敢,如果是我,我覺得我不拿把刀把他攆出門已經是很留情麵了。”
封行遠把剝好的橘子給秦奶奶:“我的媽媽也有和您差不多的經曆,她和我……父親,兩個人過不到一起去,然後她提出了離婚,沒有要任何財產,隻是帶走了我,因為她認為我父親帶不好孩子,怕我跟著受苦。她也承受了許多非議,但我從小就覺得她是一位非常偉大的母親。有人勸她,不如直接把我扔給我父親,反正身為父親肯定會顧著兒子的,他們還說我父親那樣不負責任都是她慣出來的。”
他輕輕笑了笑,被勾動了心弦,難得真情流露,無不嘲諷道:“總是會有人自己的一地雞毛還沒處理幹淨就對別人指指點點。但我想,生活是自己過的,其實不需要別人評判對和錯。”
封行遠沒有說出口的是,如果秦奶奶的孩子是他,他一定會把那個不要臉的垃圾趕走。
秦奶奶看著窗外的銀杏,很久很久。
封行遠並不知道,守在門邊的阮裕也在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