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醫生

封行遠的人生前十幾年過得很是苦逼,但是那些光陰已經像一捧逝水過去了,至今為止的後幾年過得平靜無波,無趣到他甚至快覺得人生能毫無波瀾地一眼看到頭。

不知哪位偉人曾曰:人生絕不會一帆風順。

他順了幾年,這不,就直接順拐了。

這老舊小區雖然確實又破又爛,與周圍這幾年新起的大樓盤相比甚至頗有點危房的意味,卻有隔壁幾個樓盤再過十幾年也不一定能追上的綠化水平——銀杏、黃桷、榕樹、桂花樹,叫得上名兒的叫不上名兒的,堆堆疊疊擠滿了樓房與樓房之間的空隙;迎春、連翹等見縫插針地紮堆生長在喬木的間隙,還有一叢又一叢的三角梅,沒人去好好打理,長得四仰八叉……

六七層的樓像是豆腐塊淹沒在了團團簇簇之中。

夜雨裏在這種環境下找一隻貓,簡直癡人說夢。

封行遠焦頭爛額找了一會兒,一眼看見周繼斌妹妹也還在雨裏找,他那顆被突**況渲染得緊張焦慮了一下的心卻緩緩回到了正軌。

他想:又不是我的貓。

又一想:阮裕自己要跑的,關我什麽事呢?

於是封行遠冷靜下來,把外套脫下給小姑娘披上:“好了,別找了,他可能自己去哪裏躲起來了。我們先回去吧,等會感冒了。”

當然,他覺得自己本來應該連人一起都不管的,但這畢竟是同事的妹妹。

小姑娘抬頭不解地看他,加重了語氣:“那是你的貓丟了!”

“不是我的貓。”封行遠把小妹妹拉到一邊躲雨,“也不是你的貓。”

小姑娘噎了一下。

她還不肯放棄,目光一直在看黑黢黢一片的草叢,直到被封行遠拉回了樓道裏。

“你既然這麽不喜歡你的貓,送給我好了。”少女在聲控燈下抱著手仰臉跟封行遠說。

封行遠其實餘光也一直在注意旁邊的花草樹,這麽一聽,他抬了抬眉:“說了不是我的貓。”

“那我找到它,它就是我的了。”女孩宣告道。

封行遠對她這單方麵較勁的宣告無動於衷。因為她哥回來了。

他把這小祖宗扔給她哥,言簡意賅解釋了一下他們剛剛出去找貓了,也不想管她哥信還是不信,打發了人回屋去換衣服。

然後對著自己家的門犯愁。

鑰匙沒帶,手機也沒帶,還淋了一身雨。

燈光下他活像個形單影隻的落湯雞,連雞窩也回不去。

周繼斌在他身後問:“你沒帶鑰匙嗎?要不……先去我家坐坐?”

封行遠對周繼斌的印象不怎麽深,合譽集團事業部的員工不算少,封行遠自己待的組是負責市場拓展的,周繼斌則是財務組那邊的人。他們是同期進的公司,上下班有時候碰麵了會互相打個招呼,是典型的工作場合點頭之交。

周繼斌以前租的房子是隔壁的華庭小區,那一片租金比較高,樓也很高,戶型環境什麽的都吊打這邊一大截,但他倆月前不知怎麽就搬家了,到了封行遠對門那閑置了兩三年的小房子裏。

偶爾辦公室同事在茶水間、午餐桌上也會聊一下八卦,似乎是提到過周繼斌家裏出了點什麽事,不過封行遠對八卦幾乎都是自動屏蔽,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封行遠不驚訝、不打聽,對周繼斌的態度也沒變,偶爾見到還是和往常一樣打個招呼,但也僅僅隻是打個招呼了,更多的他沒興趣做,也不愛去瞎攀什麽交情。

總之,封行遠進周繼斌的家裏的時候,心裏覺得自己淋的雨可能灌進了腦子裏。

長個眼睛的都能看出來這段時間周繼斌過得不算如意,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本來應該拒絕的。

周繼斌家裏東西不多,還有好幾個箱子擺在牆角沒打開。

封行遠隻大略掃了一眼,沒再多看,問周繼斌借了手機打電話給小區那聊勝於無的物業,物業慢吞吞接了電話,回複是明天會找開鎖師父來,讓他今天先湊合湊合,也歡迎他去值班室嘮嗑打牌。

周繼斌家沒有什麽能多住一個人的地方,這一室一廳的小房間,床讓給妹妹睡之後,周繼斌自己都隻能睡沙發。況且看周繼斌的妹妹急匆匆來,可能也是有什麽急事,封行遠沒好意思留在周繼斌家,他裹著周繼斌找出來的對他來說小了一號的幹衣服,撐著傘去值班室看幾個老大爺打了一宿牌。

老大爺們牌技普遍稀爛,偏偏打得上癮,一宿也沒分出個明顯的勝負來,封行遠坐得遠遠的,對這種場景並不很能適應。

大約空氣裏的煙味太濃,吵鬧聲太繁雜,封行遠做了個迷迷糊糊的夢,夢的內容睜眼就忘幹淨了,夢裏的一肚子氣還在。

雨在淩晨時停的,之後起了霧,很冷。

這時候外麵的天還是黑的,隻有路燈已經亮了起來,這座城市有很多人還在夢鄉裏,而有一小部分人卻已經醒來工作了。

小區裏起得最早的當然是環衛工人,如今沒什麽年輕人願意屈尊降貴幹這一行,淩晨三四點出來掃大街的大多是些中老年人,他們一言不發地掃著落葉,掃帚和地麵摩擦出的沙沙聲幾乎淹沒在濃厚的黑暗裏。

封行遠沒能再睡著,打了個招呼鑽出充滿煙味兒的值班室,出去透氣。

下過雨的空氣黏膩又冷冽,乍然從關上的門後出來與冷空氣遇上,封行遠全身的熱氣就好像直接被吸走了一樣。

他沒有看過這個時候的城市。

他沒有看什麽淩晨四點海棠花開的興致,偶爾熬到這個點兒也是因為工作,如果不是那隻貓,他本來現在也應該在**睡覺。

封行遠亂糟糟的腦子現在隻有一個想法:果然人還是不該管閑事。

可這“閑事”可能有點要賴著他的意思。

那個做環衛的婆婆把草叢裏扒出的一隻貓抱到值班室的時候,封行遠眼皮一跳。

他不確定那是不是阮裕。

但那貓一身泥點子,乍一眼看起來不知道是白還是灰,毛被雨淋透了,看起來瘦成了健康狀況堪憂的一條,蜷在那個婆婆的懷裏,不免讓封行遠心中升起一陣擔憂。

“老劉!老劉!”婆婆抱著貓衝進了屋子裏,急急喊道,“你看這是不是玉梅之前帶回去喂的那個貓?”

封行遠不自覺跟上的腳步頓住。

老劉——那約莫五十多,打了一宿牌的值班保安,從牌桌上下來的時候,眼睛還粘在牌上。他聞言,低頭看了看,無不敷衍道:“可能是吧,誰認得出來哪個貓是哪個貓哦。這貓怎麽了嘛?”

“哎呀,它倒在那邊花壇下,我掃地看到花叢裏有一坨什麽,還以為是別人亂扔的垃圾,一看是隻貓。像是被雨淋病了,看起來病懨懨的,眼睛兒都睜不開了,這來怎麽辦?”抱著貓的婆婆焦急地將事情講了一遍。

卻沒想到老劉隻是擺了擺頭:“嗐,一隻貓,能怎麽辦,死了就死了,也是它的命,那麽冷的天不找地方躲,隻能找地方埋咯。”

婆婆瞪了他一眼,大概也明白從這家夥這裏問不出什麽對策了,轉而看向在場的唯一一個年輕人。

封行遠甚至在她開口講話之前就已經能從她眼裏看出來了,她對這貓束手無策,又有些不忍心就這麽放棄,她在向他求助。

“送寵物醫院吧。”封行遠說。

有病去醫院,這件事本來是毫無毛病的。

但是封行遠二十分鍾後,坐在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胡亂攔到的車上看著懷裏的貓,萬分後悔自己接了那個婆婆的話。

婆婆自己的工作還沒做完,封行遠幫她查出來的還在營業中的寵物醫院離此三四十公裏,來回倆小時多,她去不了,便拜托封行遠帶貓去治。

“治療的費用由我出,小夥子,就辛苦你跑這一趟好不好?”婆婆用這句話堵得封行遠都不知道怎麽接話。他不擅長拒絕老人家,尤其是這種腰背已經佝僂的老婆婆,便隻好稀裏糊塗接了貓往寵物醫院跑——如果不是手機鎖家裏了,他甚至連婆婆從那幾個打牌的老頭那兒借過來的錢都不會接。

封行遠一路上都在用毯子搓貓,搓到醫院時,不管是不是不情不願地接下的貓,這時候也已經產生了一種焦急感。一個脆弱的生命就在自己手裏的感覺非常奇妙複雜,封行遠抱著貓想起了小時候的那隻小奶貓,那年他把它捧在手心裏帶回家的時候也有這樣的感覺。

他急切地想抓住手中的生命,這大約是人的某種天性和本能。

24小時營業的寵物醫院裏,那被封行遠從夢鄉中叫醒的醫生接過貓,打了個巨大的嗬欠,非常熟稔地開始做檢查。問封行遠關於貓最近的生活情況時,封行遠十句有八句答不上來,在醫生頗為譴責的目光下,他說:“不是我的貓。倒在路邊的。”

醫生推了推眼鏡,點點頭,又問:“那你要養它嗎?”

封行遠:“……”

“那不建議你治了。”醫生的鏡片折射著冷漠的光,說出了不該由寵物醫生說出來的話,“首先,貓的情況現在不能確定,目測情況不大好,且流浪貓不排除會有貓瘟之類的疾病,治療花銷可能較大。其次,這隻貓已經挺大了,性格成型了,由我接手治療好了也不適合再找領養,我這裏已經有十來隻這樣的貓了,還有好幾窩待領養的,養不了更多。”

封行遠被醫生這種冷漠的腔調刺了一下,他看著軟趴趴縮在那裏的白貓——來的路上他已經把貓身上的水擦得差不多了,髒汙一同被擦去,也給它捂暖了一些,現在它看起來柔軟又乖巧。

即使還不能確定這隻貓是不是阮裕,封行遠也覺得不能什麽都不做直接決定這隻貓的生死。

他伸手去,貓貓似乎感受到暖源,迷迷糊糊地往封行遠掌心蹭了蹭。

“你救就行了,多少錢我都出。”封行遠說。

這一刻他在心裏做了個不太符合自己一貫準則的決定,他想,如果沒有人要這隻貓,他要。

醫生點了點頭,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開始說貓的具體情況。

檢查完畢,血常規的結果也出來了,醫生鬆下一口氣:“沒什麽大問題,餓了太久一下吃多了有點消化不良,加上淋雨受涼感冒了,你來的路上的處理是很對的。然後就是雨水灌進貓鼻子裏它有點嗆水,但情況也不算特別嚴重,剛剛給它鼻腔清理了一下,目前來看是影響不大。”

貓現在已經醒了,封行遠聽罷,也稍微放了一點心。

醫生給貓開了一點藥,指導了封行遠怎麽喂藥,又叮囑了如果還有什麽情況要及時送來看,順手還給貓做了個驅蟲。

“這個城市有太多流浪街頭的貓貓狗狗了,人們出於喜愛或者一時善心決定養它們,其中有一部分會因為種種原因又把它們扔掉。”醫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張瘦削的臉,鏡片背後的那雙眼睛這會兒看起來卻沒有那麽不近人情了,“和人不一樣,它們更渺小,也更脆弱,被扔掉的寵物貓寵物狗幾乎沒有在野外生存的能力,得病死的、被車撞的、被虐/殺的,甚至被別的動物咬死的,比比皆是。”

他把貓交還給封行遠,手上的動作溫柔極了:“它很幸運,遇見了你。”

貓“喵”了一聲,不知是在對這句話表示同意還是否定。不過封行遠聽來這叫聲裏的情緒可能更傾向於……嫌棄。

“我叫周昭,微信和手機同號,可以加個好友,如果還有什麽問題隨時可以問我。哦對了,你養貓記得要去打疫苗。”把封行遠送出門的時候,醫生把自己的名片遞給他,說,“還有,如果以後要給你的貓做絕育,也歡迎來我們這,套餐我給你優惠價。”

封行遠還沒說什麽,貓先衝醫生齜了牙。

周昭……封行遠莫名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

他仔細把這位寵物醫生又打量了幾眼。

醫生也略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你是封行遠?”

“嗯?”

好麽,封行遠如此狼狽的一夜,居然就這麽巧遇上了個“老同學”——追究起來還是小學初中時候的交情了。

周昭小時候是個老不長個兒的小胖子,封行遠小時候是根抽條兒太快的竹竿子,那會兒他們還住在鄉下,下河摸魚、上樹逮鳥、爬牆翻田,什麽都做過。兩個人估計都沒想到這麽多年後在異鄉相逢,一個是淩晨抱著流浪貓看上去落魄又潦倒的社畜,一個是上來就冷漠無比的“無良醫生”。

當然,對於封行遠說周昭是“無良醫生”這件事,周昭表示自己之前隻是在試探封行遠,畢竟封行遠那張臉過於薄情寡義,跟“愛心人士”四個字兒對不上半個筆畫,看起來很像那種會把貓扔在寵物醫院就跑的家夥。

周醫生發現這“一臉刻薄相”的是老朋友之後整個人就變得活絡起來,興致勃勃要邀請封行遠再坐一會兒,封行遠卻變得更加不適起來,雖然他表麵還是四平八穩的,但沒說幾句就抱著貓跑了。

他不想敘一些沒意義的舊。

帶著貓坐不了公交車,封行遠隻好忍痛再花幾十塊,打車回去。

貓懨懨地在他懷裏,卻撐著腦袋拿一雙鴛鴦眼一直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