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月光

周六吃過晚飯,傅晏辭接到了老朋友梅森的電話。

梅森現在在京北大學執教。

他和梅森在美國時,常常聯係,等回了國內,因為各自圈子不同,倒是難得一見。

“我郵件發了你一些資料,你現在有空能去查收一下嗎?”梅森電話裏說。

傅晏辭看一眼窩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小姑娘,起身進了書房。

“什麽東西?”他先問。

“一場車禍的行車記錄儀,我的學生之前找我幫她看看,有沒有自動駕駛係統的責任,但我畢竟沒你那麽專業。”

傅晏辭打開電腦,郵箱裏有一條梅森幾分鍾前發來的信件,帶了不少附件。

他點開其中的視頻。

視頻播了幾秒鍾,傅晏辭眯了眯眸子,短暫沉默,他緩緩開腔:“怎麽這麽久遠的視頻翻出來給我看,是想考驗我的記憶力嗎?”

聞言,梅森一愣:“你看過?”

傅晏辭淡淡地說:“NGT自動駕駛係統發生的第一起事故。”

“這麽說我想起來了。”梅森撓撓頭。

半晌。

“傅。”梅森正色直言,“我的學生說她親人是這起事故的受害者,我想給她一個準確的答案。”

他頓了頓,略顯遲疑:“雖然這個係統是你架構的,但你現在已經不幫NGT做事了,能不能重新判斷一下。”

梅森話裏的意思隱晦,但他們彼此都懂。

在其位謀其職,那時調查出來的所謂真相,到底是利於NGT那一方的。

傅晏辭關掉視頻,沒有再看。

他的記憶力很好,更何況當年的視頻和原始數據,他看了不下百遍。

“人為失誤,和係統無關。”

倒不是他不肯承認錯誤,而是以事故發生時的天氣狀況來說,極端的暴雨,導致能見度極低,已經超出了當時自動駕駛係統的視覺識別能力上限,車禍難以避免。

自動駕駛係統是可以有效降低事故率,但不能所有的交通事故發生後,都來怪罪自動駕駛係統沒有起效吧。

當年事故發生時,NGT公司受到了不少競爭對手的惡意攻擊。

因為當時隻有NGT率先做出來了自動駕駛係統並上市,而這一次事故,借著大眾對人工智能深層的恐懼,被刻意放大。

傅晏辭作為係統架構師,被認定為是事故的負責人,首當其衝。

雖然案件發生在國內,但沒有受到輿論引導,法院該怎麽判就怎麽判了。

但在美國,說來可笑,曾經那些追捧他是少年天才的人,轉頭便指著他的鼻子,說他是凶手,是殺人犯。

傅晏辭不太理解,也不怎麽在意。

他那時候過於年輕,不到二十歲,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和他沒關係的事情就是沒關係,他並不因此感到內疚。

傅晏辭甚至覺得人類比機器愚蠢,會因為一次事故,否定自動駕駛輔助係統能夠有效降低人類駕駛事故率的事實。

他沒有那麽多泛濫的同情心,去對每一起交通事故負責。

“……”梅森一陣沉默。

“我知道了,抱歉。”他說,“我不該質疑你的判斷。”

傅晏辭是他見過的人裏麵,極致聰明,極致理性的一個,注重事實和邏輯。

雖然看上去這樣顯得很冷漠,但是梅森知道,他不是會因為服務於NGT而歪曲事實的人。

傅晏辭抿了抿唇:“你剛才說,事故的受害者是你學生的親人?”

梅森“嗯”了一聲。

傅晏辭想起了當年在醫院裏看到的那個小女孩。

事故發生時,公司出於國外輿論的壓力,要求他去醫院慰問。

他不認為是自己的問題,避開了家屬,隻草草看望傷者,便離開了。

算起來那個小女孩的年紀,差不多是該上大學了,和衿衿的年紀差不多大。

想來她應該是還沒有放下對這起事故的執著,不然也不會這麽多年了,還想要追究自動駕駛係統的責任。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不該有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頭。

傅晏辭靠在椅背上,抬手蓋住了眼睛,輕歎了一聲。

“代我向你的學生道個歉吧。”

這話,反倒令梅森愣住了。

“傅。”

“這不像你了。”

換作以前,他根本不會把這種事攬到自己身上。

“我不會替你去道歉的。”梅森說,“本來就不是你的問題。”

梅森沒想到,之前輿論壓力那麽大的時候,他都沒有道過歉,時隔十二年,竟然說出這樣的話。

明明他是最不可能愧疚的人。

掛了電話,傅晏辭在書房裏又待了五分鍾才離開。

客廳裏,時衾趴在沙發扶手邊,伸著脖子,探頭探腦地在看玻璃魚缸裏的機械魚。

每次給魚喂食,她最積極。

傅晏辭眼神柔軟下來,走了過去。

“少喂一些,別撐壞它。”他玩笑道。

時衾抬眸看他一眼,又拿了一塊魚食丟進去。

“它和其他魚比,也就這麽一點兒值得高興的事兒了,不用擔心被撐壞,還不讓它想吃就吃。”

傅晏辭輕笑,在她旁邊坐下,就那麽看她喂魚。

小姑娘撅著個嘴,滿臉天真嬌憨的模樣。

時衾扭頭問他:“對了,這條魚它有名字嗎?”

傅晏辭愣了愣,垂眸沉思前事。

許久。

他答道:“七秒。”

聞言,時衾一怔,似也在想什麽。

“這麽巧,我小時候養過一條魚,也叫七秒,後來不小心被我弄丟了。”

時衾沒想到他們起名都能起到一起去。

也可能七秒這個名字並不算特殊,含義來自魚的記憶隻有七秒。

小姑娘隨口一句話,傅晏辭的眼皮卻倏地掀起,腦子裏的一根弦莫名繃緊。

“丟哪了?”他的聲音沉沉。

時衾抿了抿唇,想起那個混亂的一天。

她輕聲地說:“丟醫院了。”

時衾捏起一顆魚食。

小小的金屬塊跌進水裏,緩緩下沉。

傅晏辭腦子裏的弦也一下斷了,後背發涼。

恐懼成真。

時衾眨了眨眼睛,注意力一直放在七秒身上,小小的機械魚肚子裏含了一顆圓滾滾的金屬球,遊動起來笨拙又可愛。

等她回過頭來時,才發現客廳已經沒了傅晏辭的身影。

走廊裏傳來書房門被闔上的聲音。

她沒怎麽在意,繼續喂食,一下一下叫著機械魚的名字。

“七秒。”

“七秒乖。”

——“七秒。”

——“七秒乖。”

——“我們乖乖的,爸爸媽媽就會回來了。”

小女孩蹲在醫院的走廊,小小一團,懷裏抱著一隻飯碗大的玻璃魚缸,像是一隻受傷的小獸,可憐無助。

她一聲一聲喚著魚缸裏的那一隻金魚。

眼淚像珍珠,啪嗒啪嗒落進水裏。

傅晏辭整個人摔進座椅,腦海裏這一幕不停反複上演。

明明已經模糊的記憶,卻變得越來越清晰。

小女孩哭得濕漉漉的眼睛,纏結在一起的睫毛。

像是利刃,捅穿了他的心髒。

他覺得手腳發麻,渾身仿佛失去知覺。

傅晏辭一向自負,知道他和時衾未來也許有變故,但就算有變故,他也會把變故的苗頭一根一根掐掉。

隻是他沒想到,這個變故,在過去就已經埋下。

如今已經盤根錯節,紮根串連。

時衾抬頭,看一眼牆上的鍾,淩晨十二點。

傅晏辭自從進了書房,已經四個小時沒有出來。

她一開始以為是工作,但平時如果要工作太晚,他十點多就會出來告訴她一聲了,今天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時衾踱步到書房前,敲了敲門。

叩門聲仿佛石沉大海,沒有回應。

她眉心微蹙,猶豫片刻,擰開了門把手。

書房裏沒有開燈,漆黑一片。

撲麵而來一股濃重的煙味,充盈了整個室內。

天知道他抽了多少煙。

時衾被嗆得一陣咳嗽。

聽見咳嗽聲,傅晏辭回過神來,抬眸,看見了門口站著的人。

他眼睫振動,站起來,打開了窗戶散味道。

“抱歉。”男人的聲音低啞。

時衾明顯感覺到他心情不好,不然也不會在書房裏不開燈抽煙。

以前傅晏辭在家時,從來不吸煙的。

時衾不知道他是突然怎麽了,以為是和他晚上接到的那個電話有關。

工作上的事情,她很少過問,問了也不懂。

時衾走到窗邊,抱住男人的腰,用她自己的方式去安慰。

女孩的身體貼至他的後背,傅晏辭整個人瞬間僵硬,站在那裏許久沒動。

時衾臉埋進他的背上,像是乖巧的小貓蹭了蹭。

“很晚了,睡覺吧。”

她的胳膊環住男人精瘦的腰,兩隻手伸進他衣服裏麵,沒了布料的阻礙,和她掌心相貼的肌膚,滾燙熾熱。

傅晏辭沒想到她突然撩撥,腦子裏的思緒還沒收拾幹淨。

他隔著衣服,摁住時衾在他的後背來回撫摸的手。

“別鬧。”男人的嗓音愈加嘶啞。

時衾歪著腦袋,覺得他心情可能是真的不好,平時哪有輪到她主動的時候。

好不容易她主動一次,還被拒絕了。

她故作不知,眨了眨眼睛,抱他抱得更緊。

“我鬧什麽了?”

女孩柔軟的手指沿著他的脊骨下劃。

傅晏辭倒吸一口冷氣,克製瞬間全無。

時衾的背抵在窗台。

隔著一層紗簾,室內漆黑,什麽也看不清,紗簾的布料摩挲她細膩的肌膚。

時衾後悔極了,求饒也沒有用。她剛嗚咽出聲,嘴巴就被人捂住。

眼角下那顆小痣,懸懸欲墜。

淚珠落了出來,仿佛晶瑩的珍珠,劃過那一顆小痣。

時衾閉上眼睛,覺得今天傅晏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用狠勁。

好像要把她融入骨血。

好像他會失去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