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蜜糕
半個時辰後,梁家宅院,阿寶拍案而起。
“我就知道你看得見我!”
“裝?還給我裝?你給我說說,你到底是何居心?!”
梁元敬抬起眼,真誠地問:“吃糕麽?”
“吃。”阿寶下意識說,忽又覺得哪裏不對,“別給我轉移話題,現在是說吃糕的事麽?說!你為什麽裝看不見我?”
梁元敬歎了口氣,輕聲說:“臣原以為,那是臣的幻覺。”
阿寶一愣:“什麽?”
好罷,一個死去的人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而別的人都無法看見,確實第一反應會是自己出現了幻覺,亦或是神智出問題了。
阿寶又問:“那眼下怎麽知道不是幻覺了?”
梁元敬沉默片刻,將桌上糕點推向她:“吃麽?”
“……”
阿寶發現了,這人隻要一遇到回答不上的問題,就用這招來對付她。
她氣呼呼道:“怎麽吃?”
她連糕點都拿不起來。
梁元敬想了想說:“燒給你?”
他因身體不好,常年需要保暖,眼下雖已開了春,房裏還燃有炭盆,將用油紙裹著的蜜糕悉數放入炭盆,火星沾著油紙立刻引燃,生出濃煙。
梁元敬捂嘴咳嗽幾聲,問阿寶:“吃到了麽?”
阿寶亦蹲在火盆旁,期待地等了半晌,最後失落地搖搖頭:“沒有。”
別說是嚐到味道了,她連聞都沒有聞到。
梁元敬看著她黯淡下去的眼睛,說:“臣再想想辦法。”
“算了,人都死了,還吃什麽東西,再說我也感覺不到餓。”
梁元敬垂著眼,沒說話,火光將他半邊臉映得發紅,向來清俊的麵容竟襯出點豔色。
阿寶忽然問道:“梁元敬,你知道我死了麽?”
梁元敬怔了好一會兒,才點頭:“知道。”
那看來趙從還是沒有壓著她的死訊,隻不過……
“我才剛死,就迫不及待地立薛蘅為後,嗬,便這般等不及麽。”阿寶滿麵嘲諷地道。
梁元敬愣愣看著她,欲言又止。
阿寶複又不耐煩起來:“你想說什麽就說。”
梁元敬頓了頓,看著她道:“現下已是永寧三年了。”
“……”
“永寧,”阿寶看著炭盆中的火光,喃喃道,“這是新年號麽?”
“是。”
“哪一年立的?”
梁元敬遲疑片刻,答:“熙和四年,歲末。”
“那這麽說,我已經死了三年了。”
“是。”
阿寶不說話了。
永寧三年,她死的那一年,還是熙和四年春,院落裏的梨花才剛綻放。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轉眼,三年過去了,她成了孤魂野鬼,而天下人即將迎來大陳朝的新皇後,一位他們都認可的皇後。
阿寶探出手,火舌燎上了她的指尖,但她卻感覺不到灼熱。
她是一個死人,死人是不會痛的。
“恭喜你,梁大人。”阿寶看著穿過火中的雙手,漠然道,“新後冊立,大概官家又會宣你入宮,為新皇後畫像了罷。”
梁元敬低垂著眼,不卑不亢道:“臣位卑才疏,畫院人才濟濟,想來應輪不到臣。”
阿寶冷笑:“你最好祈禱是如此,不然你若再拒絕一次,可再沒上次全身而退的好運氣了,薛蘅可不是我。”
梁元敬未接話,看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道:“夜深了,娘娘請就寢罷。”
“別叫我娘娘,”阿寶滿臉厭煩,“叫我阿寶。”
梁元敬怔了怔,垂首恭敬道:“是。”
“也別什麽‘臣’不‘臣’的,聽著別扭。”
“是。”
房中隻有一張睡榻,梁元敬理所當然地讓給了阿寶睡,還為她更換了全新的寢具,阿寶在一旁無所事事地看著,也不提醒他自己一個鬼魂,壓根用不著睡覺。
梁元敬將一切都安置完後,便預備走出房門。
“站著,”阿寶將他叫住,“你幹什麽去?”
梁元敬一愣,說:“臣……我下去歇息。”
“去哪兒歇?”阿寶問道,“你家一共就三間廂房,一間你的,一間你仆人的,還有一間書房,你是想睡書房,還是想和你仆人擠一間房?”
梁元敬猶豫道:“餘老那兒……”
阿寶打斷他:“你有自己的房間不好好睡,跑去和他擠一張榻,你讓人家怎麽想你?”
梁元敬麵上閃過一絲糾結,唇張了張,大概是想說自己去睡書房,但不等他開口,阿寶便不容拒絕地道:“就在這兒睡。”
梁元敬大驚失色,立刻矢口拒絕:“不,不行!這於禮不合。”
這個呆子!
阿寶快被他氣死了,不對,她已經死了,那就是快被他氣活了。
“我都死了!還能被你占便宜嗎?還是說你怕我占你便宜?你跟一個鬼說於禮不合,信不信我揍你啊!”
“……”
就這樣,在阿寶的暴力威脅下,梁元敬隻能留在了自己的房內睡覺,隻不過打死他他也不敢和阿寶睡一張榻,隻在地上鋪了鋪蓋,還在中間支了架屏風,屏風是他自己繪的,畫的江上仙鶴圖,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兩隻仙鶴盤旋於天空,一隻奮翅向前,一隻曲頸回望。
月上中天,照得滿室銀光。
阿寶躺在榻上,一手枕在腦後,一腳翹著,了無睡意。
鬼魂是不會睡覺的,當然也不會做夢,但她還能思考,還能回憶,興許是受那則布告的影響,阿寶忽然記起了自己封後那一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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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和元年九月初八,阿寶被正式冊立為後。
而在她封後前,趙從和朝臣們剛剛經曆了一場惡鬥,這事要從趙從的父皇,太宗皇帝說起。
趙從未踐祚前被封為宣王,他是太宗皇帝的第三個兒子,在他之前,還有兩個業已成年的兄長,若不出差錯的話,皇位是怎麽著也不會輪到他手上的,他自己也沒有做皇帝的野心,樂得當一個富貴閑人。
隻可惜這世間總是充滿了變數。
佑安七年,太宗皇帝與太子因在政事上意見相左,爆發激烈爭吵,太宗盛怒之下,將手邊一枚玉石鎮紙扔了出去,恰好砸中太子額角,登時血流如注,雖沒要了太子性命,但秉性柔弱的太子被父皇嚇得從此患了失心瘋,滿嘴胡言亂語,再也處理不了國事。
太子瘋後,皇位本該由二皇子靖王繼承,隻不過這位王爺偏好女色,而且寵愛妾室,致使妾室生出覬覦之心,意圖下毒謀害王妃,不料摻了劇毒的湯水卻被靖王誤服,就此殞命。
連失二子,讓太宗皇帝備受打擊,身體大不如前,王朝不能沒有繼承人,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三子趙從身上。
趙從那時還不叫趙從,叫趙承浚,他是已故昭容苗氏的兒子。
那年阿寶已經嫁他為妻,跟隨他從揚州來了東京,趙從為了她,散盡家中姬妾,對她有求必應,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給她摘來,那是阿寶婚後最快樂的一段日子,什麽也不必想,隻用享受趙從對她的寵愛。
大抵世間的事便是如此,陰極陽衰,一切美好若是過了頭,便會很快迎來衰敗。
趙從沒有變心,但突然砸到他手裏的皇位,將他砸昏了頭,讓他意外之餘又喜不自勝,天底下大概沒有哪個人會不想做皇帝,更何況是趙從這樣的天家子弟。
但很可惜,他若想做皇帝,還缺一個條件。
他需要一位有門第的妻子。
自大陳立國以來,經太.祖、太宗兩朝,共出了六位皇後,其中太.祖皇帝的賀氏、王氏、和宋氏,太宗皇帝的尹氏、符氏和李氏。這六位皇後無一不是出自將門,其中符皇後更是顯貴,她的父親是宣武軍節度使,魏王符彥書,曆經梁、唐、漢、周四朝,可謂世代公卿之族。
這也就基本奠定了皇子們的擇妻標準,正妻一般要從將門之中挑選,以便籠絡武將,拱衛皇室,減少國家不安定因素。
有這個標準在前,當初阿寶嫁給趙從就嫁得頗不容易,她一個揚州城裏的歌妓,若是做妾室,自然沒有什麽問題,可阿寶不願為妾,趙從隻得在她的身份上作了文章,讓她認揚州知州李祈為父,更名為李婉,入了李家族譜,以李祈養女的身份出嫁。
若趙從一直是個閑散王爺,此事便沒什麽大的幹係,可皇位陰差陽錯地落在了他頭上,這件事的性質便全然不同了。
阿寶身份造假的事很快捅到了太宗那裏,太宗皇帝下詔斥責李祈,將其貶為滁州知州,並命趙從休妻,為他另選了樞密使薛範成的三女兒,也就是薛蘅為妻。
阿寶自然不樂意,在王府大鬧一場,趙從要休她,她便吵著鬧著要回揚州,趙從卻又不肯放她走,二人僵持了一年多,最終以阿寶的無奈妥協而告終。
明光元年三月,趙從休嫡妻李氏,改娶薛蘅為宣王妃。
明光元年八月,太宗皇帝舉行了自唐以來近百年未曾舉行過的立儲大典,冊立三皇子承浚為太子,更名為“從”,任開封府尹。
明光三年臘月,太宗辭世,趙從登基為帝,第二年改元熙和。
熙和元年,九月初八,趙從立太子妃薛氏為貴妃,廢妻李氏為皇後,朝野大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