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新後

若都人有印象,應該還記得熙和元年,那一年是在動**中度過的,朝野出了不少大新聞。

老皇殯天,新帝即位,政權逐步實現平穩過渡後,百官便奏請官家冊立皇後,趙從曾有意無意地透露出自己要立阿寶為後的意思,無一不遭到了激烈反對。

理由也不過是那些老調重彈,拿阿寶的出身作文章。

“一介歌女,哪可堪為國母?”

“位卑無以服眾,德疏無以勝任。”

還有一些更過分的,阿寶已經不想去回憶了,總之這些糟老頭子罵起人來,一個比一個厲害,就好像他們讀了這麽多年聖賢書,就隻學會了罵人似的。

趙從做出第一回 試探後,便知朝臣的意見不是那麽好改變,他想了另一個方法。

臣僚們說,阿寶出身寒微,他便為阿寶換個出身。

權發遣開封府事李鄴中恰好姓李,且出身高貴,祖上出自河間李氏,魏晉時代曾任中書侍郎,此後曆代為官,有譜牒為證。

趙從想讓阿寶與他敘個族譜,還暗示他若是阿寶的同宗,將有高官厚祿予以報答,不料李鄴中卻斷然拒絕了,這讓趙從十分尷尬,將他尋個由頭貶出了東京,倒成全了他的清名。

後來,趙從還想在其他李姓官員中尋找可以合作的人,但這回是阿寶不肯幹了,那些大臣看不起她,她還不想跟他們攀親戚呢。

趙從無奈之下,隻得手寫了立後詔書,可詔書遞到中書省,當時的宰相呂逸看過內容後,隨手燒了。

這無疑是朝臣們對立李氏為後的又一次反抗,而這次終於惹怒了趙從。

七月,呂逸罷相,牽連門生故舊數十人,此後,朝中凡是反對立後的臣僚,均遭到貶黜,新帝以雷霆之威席卷整個朝堂,讓眾臣知道這天下到底誰做主。

一時間,朝野惻然,無人再敢發聲。

趙從終於如願以償地立了阿寶為皇後,但與此同時,阿寶的狐媚之名也越傳越響,朝中英才因她為之一空,這大大地得罪了士人集團,也惹來了天下人的物議。

但那時的阿寶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她沉浸在成為皇後的欣喜中,與趙從也和好如初,兩人就像當年新婚後那般恩愛,他們的眼中隻有彼此,薛蘅不存在、前朝那些討厭的大臣不存在,阿寶自以為很幸福,直到那個人的到來,徹底打破了她這場不願醒來的美夢。

翰林待詔梁元敬,以偶感風寒、身體不適為由,拒絕為新後作畫。

消息傳出,前朝後宮,人人拍手稱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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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如流水,一室靜謐。

阿寶平躺在榻上,睜開眼,忽然又發現一件事,原來鬼魂是沒有淚水的。

她側轉身子,麵朝屏風,上麵映出一點梁元敬的影子,他的側臉如綿延起伏的山嶺。

阿寶伸出指尖,順著那線條在虛空中描摹,忽然坐起身,下了床,繞過屏風來到梁元敬身前,因為鬼魂沒有腳步聲,所以沒有吵醒他。

梁元敬的睡姿就跟他這個人一樣,中規中矩,雙手交疊於腹部,他也不打呼,隻有側耳細聽,才能聽見清淺的呼吸聲。

房中雖未亮燈,但月光足以照明。

阿寶蹲下去,抱著膝蓋,仔細觀察他的睡顏。

梁元敬確是生得不錯的,麵若美玉,鼻梁高挺,嘴唇溫潤,撇去他們之間的那點成見不提,倒也算得上難得的一位清雅貴公子,想必很招東京城裏的小娘子們喜歡。

不過,梁元敬可有妻室?

阿寶記得自己認得他時,他還是沒有的,不知道這些年娶了妻不曾?也許他那幅寶貝得不許人碰的畫裏,畫的就是他的心上人?

這個呆子居然也會有心上人?

阿寶一時心頭怪怪的,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她試探著伸出手,想扇他兩耳光,但最後不知怎麽手沒落下去,隻隔空碰了下梁元敬纖長如鴉羽的眼睫,喃喃自語:“你當年,為什麽不肯給我畫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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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阿寶所料,三日後,梁元敬接到官家旨意,宣他入宮為新後作畫。

阿寶側坐在毛驢上,兩腳無聊地**來**去,語氣尖酸地道:“我說什麽來著,還什麽位卑才疏,畫院人才濟濟,不會輪到你。哈!梁大人,臉被打得疼不疼?我勸你盡快想想法子罷,別又用你那個‘身體不適’的理由,太假了!”

梁元敬手裏牽著毛驢,側頭問她:“你是如何猜到的?”

“這還不好猜嗎?”阿寶翻個白眼,“薛蘅跟我鬥了這麽多年,如今終於得勝了,坐上了她夢寐以求的皇後位子,自然事事都要跟我這個前輩比較,當年給我畫像的是你,她自然也要找你。”

“原來如此。”梁元敬恍然。

阿寶道:“你明白就好,想到抗旨理由了沒有?”

梁元敬奇怪地看她一眼:“我為何要抗旨?”

“……”

阿寶一口氣沒吸上來,朝後一仰,險些從驢背上滾下去,“你……你什麽意思?!你要給薛蘅畫像?”

“官家旨意,不能不遵。”

“……”

官家旨意?去他奶奶的官家旨意啊!

阿寶徹底炸了,幾記連環腳踹上他的後背:“當初讓你給我畫像時,你可不是這麽說的!給我畫像,你說身體不適,給薛蘅畫像,就是‘官家旨意,不得不遵’了?梁元敬,我跟你有仇嗎?我是借了你的錢沒還,還是扒了你家祖墳啊?”

雖她並不能踢中,梁元敬還是認真扶了扶頭上官帽,道:“都沒有。”

“……”

阿寶快被他這一本正經的樣子弄瘋了,幹脆大嚷道:“我不管!不準你給薛蘅畫像,你要是敢給她畫,我……我就……”

她想了半天,想不到任何可以用來威脅梁元敬的,她是個鬼魂,揍都揍不了他,思來想去,忽地腦中靈光一閃。

“我就變成惡鬼嚇死你啊!”阿寶吐舌頭扮個鬼臉,惡狠狠恫嚇道。

她可是吊死鬼,很凶的。

梁元敬別過臉,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翹。

“聽到沒有啊?”阿寶在後麵追問。

“哦。”

“哦是什麽意思?”

“知道了。”青年溫和的嗓音回應道。

阿寶這才作罷,躺在驢背上看起了藍天白雲。

到大內宣德樓,早有引路的小黃門早早在門外候著,見梁元敬牽著毛驢不急不緩地走來,趕緊幾步搶上前,接過他手裏的繩子:“哎呦,梁先生,你怎麽才來,這有驢子也不騎,皇後娘娘都該等急了!”

阿寶從毛驢上翻下去,沒好氣道:“瞎了眼麽,當然是因為你家娘娘我在驢背上啊。”

梁元敬眼中閃過一絲不明顯的笑意,衝小黃門彬彬有禮頷首道:“煩中貴人久等了。”

“先生言重了,請跟小人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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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殿是皇後的居所,位於禁中深處,已接近皇城後門,後麵便是禦花苑,西邊是睿思殿,本是大內藏書之所,但因太宗皇帝勤勉政事,酷愛讀書,經常在此讀書至深夜,便將此處當作了寢殿。

到趙從做皇帝時,也時常宿在這裏,不過不是為了讀書,而是為了離阿寶近一些。

後來他們關係惡化,他便搬去了更遠的凝暉殿,阿寶憋著一口氣,也不主動去找他,若沒有大型宮宴,二人十天半個月也難得見上一次。

重返故地,一切倒也沒有多大變化,碧瓦朱甍,雕梁畫棟,庭前種了牡丹花。

阿寶不太喜歡這個地方,因為這裏充斥著她和趙從吵架的回憶。

“梁先生到了。”

一名侍女打起水晶簾子,喜笑顏開地迎了梁元敬入殿,又親自為他捧上茶盞。

梁元敬道了謝,聽她笑道:“先生請稍等,皇後娘娘尚在梳妝。”

梁元敬點了點頭,將茶盅順手擱在一旁。

有幾個小丫頭躲在屏風後偷看他,見他的目光淡淡掃來,那些小丫頭們便通紅著臉,你推我搡地嬉笑著散了。

阿寶哼了聲,收回視線,酸裏酸氣地道:“你的麵子倒大的很,方才給你端茶那侍女,是薛蘅從娘家帶來的貼身侍女,打小一塊兒長大的。”

梁元敬偏頭道:“是麽?”

阿寶張口剛要說話,卻望見薛蘅來了,隻得閉上了嘴。

薛蘅頭戴龍鳳花釵冠,上綴大小花二十四株,身穿緋羅製成的禮衣,上繡九尾彩雉,兩靨飾以珠鈿,扶著侍女的手緩緩走來。

梁元敬跪伏在地,舉手加額,行大禮。

薛蘅命他平身之後,將他仔細打量一遍,隨後微笑道:“經年不見,先生風采更比當年了。”

梁元敬頷首道:“娘娘謬讚。”

阿寶越看越不對,怎麽回事兒,這兩人認識?

她狐疑的目光在他們二人之間掃來掃去,梁元敬隻當看不見她。

薛蘅與他敘過舊後,便提議道:“今日天氣很好,待在屋中,不免辜負了這樣好的春光,先生若不嫌麻煩,便隨我一同到禦花苑去賞賞花罷。”

梁元敬垂首應是。

阿寶趕緊追上去,心裏莫名其妙,薛蘅為什麽要拉他賞花?難道是為了拉近關係?她不嫌累麽,那冠子有多重她是知道的。

事出反常必有因,阿寶有種不祥的預感。

季春時節,禦花苑裏群芳爭豔,除去一些早春的桃花杏花,還有一個紫藤花架,遠遠望去,燦若煙霞。

薛蘅搭著侍女的手臂,邊散步邊道:“聽聞昔年先生初次為廢後李氏畫像,也是在禦花苑裏?”

“廢後李氏”四字一出,她身旁的侍女全都露出極度驚懼的神色。

扶著她的侍女更是四下看了看,忍不住欲言又止:“娘娘……”

薛蘅掃她一眼,淡然道:“無妨,梁先生不是外人。”

說完便看向梁元敬,很明顯是在等他的回答。

阿寶在心底輕嗤,果然薛蘅就是要事事與她比較,不過她算是問錯人了,人家梁大人才不會記得這種小事。

不料梁元敬卻微抬起頭,目光追逐著天際流雲,輕聲道:“是,那是熙和元年,十月初二。”

阿寶驀地一怔。

作者有話說:

男二賄賂大臣,以及宰相焚毀詔書並非原創情節。

曆史上真宗為幫劉娥改換出身,曾以美差**權知開封府劉綜,這位大臣很有骨氣地拒絕了。後麵劉娥親自出馬,接觸出身高貴的劉燁,再次遭拒。真宗要越級加封劉娥為貴妃,宰相李沆當著內侍的麵焚毀禦筆手詔。

文案有寫女主身世參考劉娥,這裏再次說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