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畫癡

梁元敬的家住在東城外郊,一路上碰到許多攜家帶口出城春遊的人,或騎驢,或騎馬,女眷們坐轎。

阿寶許久未見這熱鬧景象,外加春色宜人,心中隻說不出的高興,看什麽都新鮮,跟個剛進城的鄉巴佬似的東張西望。

“家住這麽偏,梁大人,看來你很窮啊,畫院沒給你發俸直嗎?”

梁元敬自然聽不見她的打趣,走到一名老者前。

“要幫忙嗎?”

老者正用驢拉著輛運木炭的獨輪車,因為是上坡,頗為費勁,見梁元敬通身作文士打扮,雖衣裳料子不算華貴,但氣度不凡,忙惶恐道:“不敢勞煩公子。”

梁元敬卻徑自挽了袖子,走到獨輪車後幫他推車。

阿寶輕嗤一聲:“看不出,你還挺像個濫好人。”

她毫不客氣地跳上獨輪車,枕著胳膊,往木炭墊的蓬草上懶懶一靠,望著天上的悠悠白雲,哼起家鄉的一支童謠。

進到城內,東京城的繁華便可窺之一角了。

汴河兩岸桃李初綻,遠遠望去雲蒸霞蔚,河麵上來往船隻頻繁,虹橋上人流如織,有挑著擔子的貨郎,有騎著駱駝的西域行腳商,也有帶著孩子上街的婦人。

下了橋,長街兩側酒鋪林立,旌旗招展,正門口建有兩層樓高的彩樓歡門,以此招徠顧客。

阿寶很快發現了梁元敬的好人緣,他才剛進入市集,招呼聲便此起彼伏。

“梁公子,許久沒看見你啦,又出來寫生?”一位背著孩子,蹲在護城河邊搗衣的婦人說。

“梁公子,剛出爐的炊餅,來一份罷?”王家炊餅的小二喊道。

“梁公子,行了這麽遠路,口渴了罷,坐下來喝一碗香飲子,裏頭擱了山楂,生津又解乏。”香飲子鋪的老板娘招呼道。

梁元敬一壁撐傘走著,一壁彬彬有禮地點頭:“出來走走……嗯,謝謝,不必了,我不餓。”

阿寶看得眼睛發紅,揪著他的衣袖抓狂大喊:“你不餓我餓啊!我要!我要吃炊餅!還有香飲子!”

梁元敬的動作似滯了一瞬,依然拒絕了熱情相邀的老板娘:“多謝,我不渴。”

氣得阿寶將他袖子一甩:”小氣鬼!“

梁元敬最終去了家茶寮,他要了壺茶,在店外的涼棚坐下,從木箱裏掏出畫具,開始作畫。

阿寶尚在氣他一毛不拔的事,不想看見他那張晦氣臉,便獨自坐在茶寮的門檻上生悶氣,她不能離他太遠,頂多五丈遠,再遠就走不出去了,就像空氣中多了一堵無形的銅牆鐵壁。

究竟是為什麽會這樣,阿寶至今都未想明白,但一想到此後日日都要對著梁元敬那張臉,她又萬念俱灰。

阿寶托著腮,歎了幾口長氣。

一名客人正抬腳往店裏走,她忙往邊上讓了讓,忽然覺得哪裏不對,抬頭一瞧,竟與梁元敬的視線對上。

奇怪,他是在看我麽?

阿寶忍不住揮了揮手,梁元敬已若無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到底是看得見還是看不見啊?

阿寶蹙著眉,終究還是敵不過無聊,起身去看梁元敬的畫。

他是畫在三丈來長的絲絹上的,至於畫的內容,赫然就是眼前的景象了。有汴河上的貨船、有兩岸的酒家、有挑擔的貨郎、也有靠在榆樹下休憩的閑漢,就連船上降桅杆的夥計都畫得生動傳神,就像把眼前的風景照搬到了絹紙上一樣。

阿寶嘖嘖讚歎。

雖然她與梁元敬不對付,但不可否認的是,此人畫技確實出神入化。相傳他幼年便於丹青一道展現出極強的興趣,時常廢寢忘食地作畫,為了盡可能地畫出事物原本真實的形態,經常外出寫生,對著那些山野竹林、沙渚野鷗,一發呆便是好幾個時辰,期間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像個癡兒,他“畫癡”的名聲由此傳遍了十裏八鄉。

天資聰穎,又肯下苦功夫,到十五歲時,梁元敬果然名滿天下。

他的畫深受達官貴人們追捧,甚至一畫千金難求,山水花卉,竹木翎毛,車船舟馬,佛道壁畫,他無一不精,但若要數他最擅長的,應當還是人物工筆畫。

梁元敬很會畫人像,尤其是美人,他筆下的美人或坐或立,或老或少,或含嗔薄怒,或回眸一笑、或垂首拭淚、或蹙眉含愁,總是各有各的風情。

倘若他不是畫美人畫得這麽好,想必當初也輪不到他來給她畫像了,也就不會有她被前朝後宮恥笑的事。

想起往日仇怨,阿寶又是一陣氣悶,不僅沒了繼續看梁元敬作畫的興致,反而越看越氣,便將視線轉至別處。

忽見前方一陣**,一列環佩刀、執水火棍的開封府衙役們播土揚塵地過來,在籬牆上張貼了一則布告,隨後又前往下一處了。

四周百姓們上前去看,很快圍成了一個半圓,議論紛紛。

看這架勢,應當是朝中發生了某件大事。

阿寶琢磨著,最大的一件事估計就是她的死訊了,不過她死前便已被廢,這些時日以來,也沒聽見報喪的鍾聲,想必她的死一定被當成了一樁宮闈秘事,被低調處理了。

阿寶倒沒有什麽大的感受,人死如燈滅,她現在最大的煩惱是如何擺脫梁元敬,而不是她的後事是如何安排的。

不過她還是想去看看,布告上寫的什麽,總不會是趙從殯天了吧。

阿寶起身去湊熱鬧,不過尷尬的是,她發現自己走不過去,太遠了,她伸長了脖子去看,也依然看不清布告上寫的是什麽。

沒辦法,隻能折返去找梁元敬,然而剛一回頭,她人就愣住了。

梁元敬不見了!

阿寶心髒狂跳,不知為何,一陣巨大的慌張感襲來,她站在原地打轉,手足無措地四處張望,忽然目光一定,看見對麵書肆裏一個高大身影。

梁元敬托著一碇歙州硯,垂眼認真端詳著,耳邊聽著掌櫃的介紹。

“喂!你怎麽自己一個人走了!都不叫我!”

阿寶怒氣洶洶地衝進來,明知他聽不見,還是氣得大喊,對著空氣打了一套亂拳,又作齜牙咧嘴凶惡狀。

梁元敬看著墨硯,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下。

阿寶撒完了氣,注意力又被木架上的書勾走,目光滑過某處時,忽然激動得直嚷:“這裏居然有話本子!梁元敬,你買幾本回去罷!你家裏那些書,不是山川形勝,就是地理遊記,無聊死了!”

梁元敬當然不可能回答她。

阿寶留連在書架前,目光寫滿了渴望和懷念。

從前還在宮中做皇後時,趙從每日要上朝、要批劄子、要聽經筵、要與宰執大臣們共商國是,壓根抽不出時間來陪她,就算偶爾擠出一點工夫,也要和後宮裏其他女人分,貴妃那裏去一趟,美人那裏走一趟,真正分到她這個皇後手裏的,也許隻有寥寥幾個夜晚而已。

禁庭時光漫長又無聊,阿寶總得給自己找點樂子做,看話本便是她的消遣之一,每當市麵上刊印了新的話本,她手底下的小黃門總會第一時間搜羅來給她。

那便是她在禁中為數不多的歡愉時光罷,隻可惜後來被禦史台的諫官們得知了,又是群起而攻之,從她的出身,說到她的德行操守,說她“喜饞言,致使小人環伺”,又說她“性輕佻,不堪為中宮之主”。

趙從經曆了一場又一場廷諍,最終心力交瘁,下令將阿寶所有的話本焚毀,還將她身邊伺候的人全部換了,那些給她搜羅話本的內侍首當其衝,被打了幾杖,攆出東京城。

因為這件事,阿寶與他冷戰了三個多月。

現在想來,她與趙從似乎總是在爭吵,要麽便是冷戰,即使和好了,很快又會陷入下一個循環,阿寶吐出一口鬱氣,搖搖腦袋,想將那些前塵往事都甩出去。

背後卻有人在談論方才的布告。

書肆掌櫃之前忙著做生意,隻見一隊開封府衙役經過,卻不知是去做什麽的,便向客人們打聽。

客人告訴他:“是來貼黃榜的。”

掌櫃的問:“你們看了麽,上麵寫的什麽?”

“看了,”一個碼頭夥計打扮的人喜氣洋洋地說,“天大的大喜事兒!官家立後了!今日發黃榜廣天下而告之,邸報也發下去了,很快各州縣就能知道。”

“哦?立的後宮哪一位娘子?”

“還能是哪位?”夥計怫然不悅地瞪他一眼,“當然是薛貴妃薛娘子了!”

阿寶長睫一顫。

薛蘅啊,她最終還是得到了這個位置。

“知道麽,你很可憐。”

臨死那天,她說的最後那句話還在阿寶耳畔回**。

是啊,失敗者總歸是可憐的。

成王敗寇,理應如此。

身後的討論還在繼續——

“薛三娘子的父親,那可是當年的樞密使薛範成薛相公,她的祖父,自太.祖爺黃袍加身前就跟隨他了,是當年的義社十兄弟,跟著太.祖南征李唐,西伐巴蜀,立下多少汗馬功勞。薛相公也曾跟太宗北禦契丹,真可謂是係出名門,大家閨秀。佑安七年那會兒,我曾有幸見過薛三娘子一麵,那可是真正的神仙人物。”

“唉,說起這位薛貴妃,便不得不提當年的廢後李氏了……”

這人的話甫一出口,便立即被同伴們厲聲喝止。

“說什麽呢?不要命了?不知道那個人是不能提的麽!”

“隔牆有耳,別以為這裏沒有皇城司的耳目。”

“就是!你不要命,咱們還想活呢!”

……

剩下的話,阿寶便沒再繼續聽了,因為她茫然若失地跟著梁元敬走出了書肆。

為什麽不能提她?

難道她已經成了東京城乃至全天下的一個禁忌詞?

趙從竟厭惡她到此種地步,這是她絕對沒想到的,雖然他們最後那段時日關係已經急劇惡化,甚至發展到一句話也不說,可多年夫妻感情還是有的,趙從他……他……

他為什麽進了糕點鋪?

阿寶疑惑地望著王婆婆糕點鋪裏的那道身影。

“客官,要買點糕點回去麽?我們這兒有蜜糕棗糕山藥糕,您看您要哪一種?”

“蜜糕!蜜糕!蜜糕!”

阿寶一個箭步衝入櫃台前,望著裏麵白胖胖黏糊糊的蜜糕,口水飛流直下三千尺。

“稱半斤蜜糕。”梁元敬道。

“還有棗糕!山藥糕!這店裏所有的糕,除了桂花糕,我!全!都!要!”

“夠了,”梁元敬道,“甜食吃多了對牙不好。”

“什麽?”

正在稱糕的夥計愕然看著他。

阿寶咬著手指,目光專注地盯著櫃台裏的糕點,頭也不抬地道:“這你就別操心了,我的牙一向挺好。”

“………………”

“!!!!!!!!”

阿寶渾身一震,僵硬地轉動脖子,對上一道冷冽如玉石的雙眼,他的目光清晰準確地落在她的臉上。

作者有話說:

梁元敬:逛街不買糕是會沒有老婆的,而且……終於跟老婆說上第一句話了!開心!旋轉!!跳躍!!!

阿寶:你演我??

另:

宋代外人稱呼年輕男性,一般是叫“郎君”,如果是熟人,一般是“姓+排行+郎”來稱呼,比如武大郎,楊六郎,像梁元敬家中排行十二,那就是“梁十二郎”,這裏采用了通俗小說中的“公子”稱呼。

以及有宋一代,一般稱呼官員是“姓+官職”,比如魯提轄,林教頭,高太尉,這裏采用了大眾熟知的“大人”稱呼。

特此說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