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偏愛

過了兩日,雲銷雨霽,天空一碧如洗。

初冬的陽光照在皇宮的飛簷反宇上,廳殿樓閣,氣息煊赫,彰顯如虹國威。

朝會上的大臣,沒有一個敢直視威嚴日益深重的陛下。

他們正在爭論大世家侵占農民田地的事情,引經據典,唇槍舌劍,爭得麵紅耳赤。

偶爾有大臣望陸清玄一眼。

卻看見他隻是坐在龍椅上,神色平靜地聽他們說。

半晌後,陸清玄終於平緩開口。

“大司徒可有話說?”

話音一落,金鑾殿上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官員們紛紛看向大司徒。

大司徒這個位置,由司徒家的家主擔任。

司徒家也是五大世家之一。幾乎所有官員都下意識覺得,大司徒不可能讓出自己積攢了幾代的農田和奴仆。

大司徒深吸一口氣,站直身子,大義凜然地說:“微臣以為,世家廣占田地,令民生困苦,百姓淪為奴仆。陛下應查明各大世家隱匿的田產,修改稅法,同時命令流民開墾荒地,使得民有恒產,耕者有其田……”

他的聲音逐漸流利,侃侃而談,顯然早就打好了腹稿。

滿朝的官員們卻忍不住麵麵相覷,互相比著眼色,心頭湧上極度的震驚和敬畏。

大司徒,背叛了世家!

他投向了陛下!

大臣們不知道陸清玄是怎麽做到的。正如一年之前,幾乎沒有人想到,這個看起來溫和有禮的新帝,會眼也不眨地射殺了當時的大司馬,舉兵拒胡兵於赤練河外,取得誰也想象不到的勝利。

有人悄悄抬眼看陸清玄。

他仍然坐在龍椅上,氣度從容淡然,耐心地聽取大司徒的進言。

許久之後,大司徒終於說完。他恭敬地道:“陛下,這些便是微臣的建議。”

金鑾殿上,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知道,局勢已定。

司徒家的倒戈,意味著三個僅餘的大世家,很難再在明麵上,抵擋帝王的新政。

陸清玄靠坐在椅背上,垂下纖長眼睫,平靜地掃視白玉台階下,百官們各異的神色。

他指尖在扶手上輕敲兩下,嗓音仍然十分溫和。

“愛卿說得很好。”陸清玄說,“那麽就從……查明各大世家真實的田地和奴仆數量開始吧。”

……

“朝會結束了嗎?”景陽宮中,太監杜問興,詢問回來傳話的小太監。

小太監說:“結束了,陛下的步輦正在往這裏來。杜爺,要小人去請嫻妃娘娘嗎?”

杜問興說:“咱家親自去請。”

小太監有些羨慕,他幫杜問興遞話,準備好步輦和抬步輦的太監。

杜問興帶著步輦,來到了永寧宮。

他讓步輦和其餘人在宮門口停下,自己整理了一番衣領和袖口,才畢恭畢敬地邁入宮門。

永寧宮的宮人引他入內。

他穿過迤邐的回廊,幽深的庭院,在正殿頓步。

正殿掛著一幅南海珍珠簾,珠簾之後,宮女們在服侍夏沉煙用早膳。

隔著珠簾,他可以看見夏沉煙的側影。她儀態慵懶,容色傾國,美麗得像是一個夢境。

杜問興低下頭,隔著珠簾,行禮過後,殷勤地說:“奴才來接娘娘去景陽宮。”

他有意討好夏沉煙,又編了一句,“陛下時刻惦記著天晴呢。”

珠簾之後,傳來湯匙輕碰瓷碗的聲音。

“是嗎?”夏沉煙說,“待本宮用完早膳。”

她語氣平淡,音色卻如清泉一般動聽。

杜問興一時拿捏不準自己的奉承是否奏效。

他笑道:“是,是。娘娘您請慢用,奴才多久都等得。”

夏沉煙垂下眼眸,喝了一口湯。

她不太相信杜問興的話。

陸清玄性情內斂,她不認為,他會把所謂的“惦記”表現出來。

她也不覺得他會時刻惦記。

陸清玄展示出的所有溫和,在夏沉煙看來,更像是一種,對待某種動物的,誘捕。

她沒管杜問興,用完早膳之後,又去換衣、梳妝。一個半時辰後,才坐上了杜問興帶來的步輦,抵達景陽宮。

景陽宮外有一個妃嬪。

妃嬪帶著兩個宮女,手上提著一個食盒,對景陽宮的太監說:“這是我親手做的乳鴿湯,最是滋補,煩請公公帶給陛下。”

她一邊說,一邊對身邊的宮女使眼色。

宮女往太監手裏,塞了一個鼓囊的荷包。

太監不敢接,他笑道:“娘娘,大總管吩咐了,不許奴才們將這些東西呈給陛下。”

妃嬪應該是覺得賞銀沒給夠,她猶豫了一會兒,示意宮女再給一個荷包。

太監仍是推拒,兩方交談之時,夏沉煙的步輦臨近。

妃嬪聽見動靜,轉頭一看,麵色僵住了。

含星小聲道:“這是公孫婕妤。”

夏沉煙點了一下頭,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公孫婕妤就立刻俯身行禮,說:“妾身見過嫻妃娘娘。”

“免禮。”夏沉煙平靜地說。

公孫婕妤站起身,和夏沉煙熱切地聊了兩句,問她要不要喝乳鴿湯。

在夏沉煙表達出“不要”的意思之後,公孫婕妤立刻腳底抹油,帶著她的宮女們跑了。

夏沉煙:“……”

杜問興等人恭敬地請她進去。

夏沉煙走在廊道上,輕聲問含星:“陛下近來都沒有召幸妃嬪嗎?”

“沒有。”含星說,“陛下隻召過您一個人。”

夏沉煙一時無言。她慢慢地走著,見引路的太監們都隔得遠,四周也沒有旁人,才詢問道:“那麽,陛下為什麽要選這些妃嬪入宮呢?”

含星很快明白了夏沉煙的意思。

她小聲地說:“奴婢聽說過一個消息,不知道準不準。”

“說來聽聽。”

“入宮的十三個妃嬪,都出自大大小小的世家。除您之外的十二個妃嬪,都是太後娘娘選的;隻有您,是陛下親自點中的。”

夏沉煙不由回憶起那場連綿陰雨中的選秀。

她還沒想完,含星就提醒道:“娘娘,禦書房到了。”

太監為她推開門。禦書房中,光線明亮,寧靜素雅。

香爐中的龍涎香嫋嫋升起,陸清玄眉目低斂,坐於禦案之前批閱奏章。

他聽見她的腳步聲,抬頭望了她一眼。

清淡的,平和的目光。

距離不遠,她還可以看見他在陽光下漂亮的輪廓,以及琥珀色的雙瞳。

不過片刻,他就收回了視線,繼續批複奏章。

“坐。”他說。

語氣平靜,就像他們昨日才見過麵,沒有分開十幾日的時光。

夏沉煙照舊來到矮榻坐下。

她靜靜地望了陸清玄一眼,詢問道:“在選秀上,陛下是第一次見到妾身嗎?”

陸清玄“嗯”了一聲。

很輕的一聲,聽不出什麽情緒。

夏沉煙停頓須臾,又問:“陛下從前聽過妾身的名字?”

陸清玄手上的朱筆微頓,他繼續書寫,說:“聽過,‘夏姬姿容冠天下’。”

他念這句歌謠的時候,語氣略緩,似乎是一邊在回憶。

但他到底回想起來了,還準確無誤地把它念了出來。

夏沉煙:“……”

她單方麵結束了交談,麵無表情地擺出棋盤,和自己對弈。

陸清玄抬頭,略微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何故不悅?”

“妾身並未不悅。”

陸清玄便沒有再問。

一整個上午,禦書房中隻有棋子落在棋盤的聲音,毛筆書寫的聲音,以及偶爾的磨墨聲。

吃過午膳,夏沉煙躺在禦書房的美人榻上,小憩了一會兒。

她小憩醒來,發現自己身上蓋的薄被滑落在地。

陸清玄仍在批複奏章,已經批過的奏章堆在他的桌案邊,形成一座小山。

夏沉煙彎腰,把薄被撿起來。

陸清玄忽然主動開口,問她:“今日下午,你還是要和自己對弈嗎?”

夏沉煙:“還沒想好。”

“朕看你精通詩詞,朕的書房中,有幾本李太白的詩集,你可以拿去看。”

他很少幹涉她做什麽,也很少提出什麽建議。而此時此刻,他像是知道她久坐無趣,於是友好地說出一個提議。

夏沉煙婉拒了他難得的友好提議,“妾身不精通詩詞。”

陸清玄的手指搭在毛筆上,他垂著眼睫,把筆尖置入硯台,慢慢地蘸了一下墨水。

他說:“那日中秋宮宴,朕看你於詩詞一道上很有天賦。”

夏沉煙說:“陛下為何如此作想?”

陸清玄望著她,沉吟片刻,似乎是在判斷她的態度。

過了一會兒,他大概是判斷出她確實隻是好奇,於是緩聲回答:

“你念的詩詞,都是出自《樂府詩集》《李義山集》《杜工部集》這三本書。”

“如果朕沒有記錯,你是按詩歌收錄在詩集的順序來念的,如果有人念過其中某句,你就把這句詩跳過。”

“很少有人會在背詩時,把一首詩歌在詩集中的順序也記下來。除非這個人博聞強識,或是把詩集翻了很多遍——不管是哪個原因,都算是某種天賦。”

夏沉煙有些驚訝,她輕鬆地笑了一下,說:“陛下不是也記住了詩集中的順序嗎?”

陸清玄說:“朕隻是湊巧為之。”

“妾身也隻是湊巧為之。”夏沉煙說,“妾身並不讀詩詞。”

陸清玄望了她一眼,把朱筆落在奏章上,寫出遒勁挺拔的字跡。

過了幾個時辰,天快要擦黑,他們去偏殿用過了晚膳。

然後,夏沉煙隨陸清玄回到禦書房。

她以為陸清玄會很快打發她回去,就像十幾日之前那樣。

陸清玄卻一直沒有讓她走,直至他批完最後一封奏章。

此時已經是戌時三刻。

夏沉煙有些困倦,但長久接受的士族禮儀,讓她沒有打哈欠。

她坐在矮榻上,看見陸清玄擱下朱筆,命令太監收走了所有的奏折。

隨後,太監魚貫而出,他從禦案前起身,朝她走過來。

夏沉煙直覺要發生什麽,她略微坐直了身體,平視著他。

陸清玄站在她麵前,停頓了一會兒。

禦書房中的琉璃燈泛著搖曳的光,香爐裏氤氳出繚繞的煙。

跳動的燭光映在他的側臉上,他安靜地垂眸凝望她。

夏沉煙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和他對視。

她看見他彎下腰,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臉頰。

他的眼眸是漂亮的琥珀色,清幽得像一汪湖水,夏沉煙在裏麵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她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的眼睛,平緩心緒,使自己的呼吸變得均勻。

就像是在做某種較量。

陸清玄眼眸中的湖水,似乎輕微地波動了一下。他仿佛起了一點興趣,慢慢地摩挲她的臉頰。

夏沉煙努力地平緩呼吸,卻感覺身體變得有片刻僵硬,與此同時,臉上有熱意湧上來。

陸清玄很輕地笑了一下。

又是這種很輕的笑。

讓她想起了撫摸、誘捕、戲弄某種動物的笑聲。

他輕笑著,把她一綹滑落到臉側的頭發順好。

她立刻發現自己被戲弄了。

陸清玄微笑著收回手,站起了身。

夏沉煙脊背挺得筆直,腦海飛速運轉,開始思索說什麽話來回擊他。

陸清玄笑著說:“朕來替你作畫。”

“畫什麽?”她語氣有些僵硬。

“畫你,和一隻貓。”他心情似乎很好,語氣十分溫和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