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偏愛
“隻有這些嗎?”世家家主的聲音似笑非笑,“剛才大人可是說了許多話,老夫都聽見了。”
譯者謹慎地笑道:“是,隻有這些。胡人的語言比較複雜,剛才大人說了四句話,都是一樣的意思。”
康王坐在椅子上,臉漲得通紅。
他已經猜到,那胡人王子一定是在辱罵他!
現在譯者這樣為他遮掩,他反而感受到更深的恥辱!
世家家主笑了一下,對康王說:“王爺深謀遠慮,反倒是被那些不長眼的門客麻痹了。”
康王慢慢挺直胸膛。
他說:“正是如此。敢問卿有何良策?”
世家家主坐在燈光暗弱的地方。他麵相老態,雙目卻仍帶著鷹隼一般的犀利光芒。
他說:“陛下如果毒發,一定會傳禦醫和廷尉。”
康王:“是。”
“大人可以派刺客攔截禦醫。”
康王遲疑。
世家家主緩聲道:“如果此事做成,那麽天下盡皆落入王爺的股掌之中。”
康王的心口重重一跳,連忙讓譯者將這個計策告訴胡人。
胡人乜了康王一眼,嘰裏呱啦說了幾句話。
譯者說:“大人答應了。”
……
營帳裏,陸清玄正在下達一條條新的指令——
“此處靠近禦營,布防森嚴,康王那邊,大概會派刺客,去襲擊守衛較為薄弱的禦醫營帳。”
“讓羽林軍護送禦醫過來。”
“再傳郎中令來見朕。”
太監們記下他的指令,一一退出營帳傳達。
夏沉煙問:“陛下已經知道是什麽毒?”
“嗯。”陸清玄說,“是斷腸紅。”
夏沉煙:“……?”
她迷惑不解。
康王為什麽要投一味有解藥的毒?
陸清玄垂眸看著手背上的傷口,“康王選擇用這種毒,大概是因為他沒有打探國都的消息。”
他嗓音平緩,就像前幾天,她麵無表情地坐在轎子裏,他一眼就看出來她在不開心。
現在,他大約也察覺到了她的疑惑。
——盡管他根本沒有望過來。
夏沉煙頓了頓,沒有回應。
氣氛一時陷入寂靜,他的側臉被籠罩在跳躍的燭光裏,鴉羽般的眼睫毛輕輕垂下。
一段時間以後,遠方傳出喧嘩之聲。
夏沉煙站起身,“妾身出去看看。”
陸清玄目視著她的背影,等她轉過屏風,漸行漸遠之後,他才仰靠在椅背上。
他說:“外頭風大,去給嫻妃添一件披風。”
宮女:“是。”
夏沉煙站在營帳外,注視遠方的火光。
夜風卷過,她感覺有些許涼意。
宮女正好拿著一件披風出來,給她穿上。
夏沉煙覺得宮女十分熨帖,笑道:“你有心了。”
她隨手賞賜了這個宮女,宮女驚喜地退下。
宮女原本並沒有想到要給嫻妃娘娘加披風。
她隻是按照陛下的吩咐行事,就獲得這樣豐厚的賞賜。
原來,嫻妃娘娘真的缺一件披風。
陛下可真是善察人心。
……
夏沉煙攏著披風,過了不久,就看見羽林軍帶著禦醫們過來了。
其中一個禦醫竟然在哭,他身上帶了血跡。
另有一個禦醫神情惶惑,看上去像做了什麽壞事。
禦醫和羽林軍看見夏沉煙,紛紛行了禮,夏沉煙讓他們進去複命。
禦醫們經過夏沉煙身邊的時候,還在想,陛下果然來了嫻妃這裏,而不是傳喚她過去。
他們不知不覺,對夏沉煙更恭敬了幾分。
夏沉煙叫含星過來,“打聽一下,剛才發生了什麽事,怎麽會有禦醫在哭。”
含星應是,不久之後,回來道:“剛才這支禦醫隊伍,被胡人襲擊了。”
“然後呢?”
“有一個禦醫以為陛下即將命隕,於是哭了一會兒,想趁著夜色偷摸過來,卻迎上了刺客的長刀。”
含星頓了頓,“這個禦醫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大燕王朝不可失去了陛下。”
“那另一個禦醫呢,高個子那個,表情也非常奇怪。”
含星說:“那是王太醫,他沒有檢查貓身上的香料,害怕被陛下責罰。”
夏沉煙點頭,表示知道了。
她徘徊在營帳外,欣賞天上的星辰與明月。
直至夜蟲咬了她一下,她才進營帳。
營帳裏,陸清玄正在喝藥。
這藥加了黃連,散發出濃濃的苦惡氣息。
陸清玄卻沒有加糖,也沒有配蜜餞。
他慢慢喝著,眉目清雋平靜,俊朗矜貴。
他喝完藥,對夏沉煙說:“你回來了,今夜外頭的風景怎麽樣?”
“風景甚佳。”
“可有被蚊蟲叮咬?”
“沒有。”
陸清玄頓了一下,說道:“沒有便好。康王被抓住了,和他在一起的,還有一個胡人王子。胡人王子逃脫了。”
夏沉煙在他對麵的玫瑰椅坐下。
陸清玄抬起眼睫,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
那雙琥珀色的眼眸,仿佛看穿了她所有謊言,卻又把這些謊言一一接納。
他說:“朕明天會去審問他。你今夜早點休息。”
“是。”
夏沉煙也想好好休息,但沒有休息成。
她白天因為宿醉,多睡了幾個時辰,晚上便難以安眠。
她第二天醒來時,又是日上三竿。
含星服侍她起身,稟報道:“昨夜的案子驚動了朝野,今天的圍獵暫停了。”
含星:“根據陛下的意思,康王身邊,不可能隻有一個胡人王子,他正在徹查來了獵場的世家。”
這些風雨都繞過了夏沉煙,她就像坐在一艘安穩向前的小舟上,擁有帝王特意為她製造出的靜謐與平和。
與此同時,陸清玄坐在審訊室裏。
審訊室黑暗寂靜,隻有一盞油燈燃燒。
油燈放在康王附近,燈光無法照射更遠,於是康王看不清陸清玄臉上的表情。
他已經受過一輪邢,虛弱地坐在地上。
“還是不肯交代嗎?”陸清玄緩聲問。
康王揚首道:“沒有什麽世家,是那個胡人王子主動聯係我,說我更適合做皇帝!”
他表情凶狠,像一隻受了重傷的小獸。
陸清玄嗓音溫和:“沒想到你這麽恨朕。”
“我一直很恨你,我恨你出生不久就是皇儲,我卻連名字都沒有,一直到十歲,父皇還隻叫我小八!”
“那你還整日跟在朕的身後,又自願替朕鞍前馬後,照料白貓。”
“我隻是為了博取你的信任!”
“是嗎?”陸清玄語氣很淡,聲線不急不緩,從容平和。
康王隻能看見陸清玄在昏暗光線中的頎長身形。
他難以自抑地,再次產生了那種,站在陸清玄陰影中的感覺。
他從小隻能仰望他。
功課做得再好也比不過他。
禮儀修得再佳也不如他有風度。
射箭練習再久,也沒有他隨意射出的箭來得精準。
康王隻是不受重視的皇子,有一次例行被人欺辱,也是陸清玄偶然路過,隨手救了他。
康王又感激,又羨慕,又忍不住嫉妒。
嫉妒他的皇儲之位,嫉妒他所有的天賦,就連他因為白貓死去而流淚的痛苦,都讓康王嫉妒。
——康王嫉妒他的一切。妒火在康王心中燃燒,愈發壯大,到了最後,妒火和對權勢的渴求燒掉了情誼,每時每刻都讓他產生被灼傷的痛苦。
陸清玄說:“那朕換一種問法,是因為胡人來聯絡你,所以你感覺受到了重視,於是決定殺死朕來篡奪皇位?”
康王別開腦袋,“是!”
陸清玄說:“你一被誘哄就輕信,在置天下百姓於不顧。”
“我沒有!”康王嗓音嘶啞,“我也會安置好那些庶民的!我會做得和你一樣好!”
陸清玄輕輕地笑了一下。
他的視線滑過地麵上帶血的馬鞭,沒有再說什麽。他站起身,緩步往外走。
龍靴踏過地麵,他的身形在地麵投下一個淡淡的陰影,隨著他的腳步往外移動。
他明明沒有說任何嘲諷的話,剛才那聲輕笑,可能也沒有嘲弄的意思。
但康王還是立刻感覺受到了極端的羞辱。
“你殺了我吧!”康王嘶聲喊道。
陸清玄腳步微頓,隨後繼續往外走。
“朕不會殺你。”
“為什麽?”
“朕也不知道。”陸清玄走到門口,側頭,最後看了他一眼。
“可能因為你曾經仔細照料過朕的貓,也可能是朕很想看見你處於這種情緒下,直至死去。”
他嗓音清淡,陽光擠過門縫,漏進來一絲,照在他身上。
他的氣質,溫柔又凜冽。
“朕會褫奪你的封號,命人幽禁你。小八,你永生永世,再也得不到華服美食,也見不到院子之外的天地了。”
他平緩地做出審判。
康王睜大眼睛,他的心頭湧上一種,比死亡更讓他恐懼的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