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偏愛
籠子裏的貓驀然窺見天光,“喵”了兩聲,在籠中不安地徘徊。
晚霞橫臥天空,落日餘暉傾灑大地。
遼遠的橙黃色霞光,染在他身上。他安靜地回望她,俊美無儔,清和平允。
“喜歡這隻貓嗎?”他再次把問題問了一遍。
嗓音平緩耐心,完全沒有重複問問題的不悅。
夏沉煙說:“談不上喜歡,隻是感覺很奇怪。”
“哪裏奇怪?”
奇怪的是,她莫名覺得這隻貓和自己有點像。
完全是,莫名其妙的。
人和貓怎麽會相像?
她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
籠子裏的貓望著她,“喵”了兩聲,沒有得到回應,轉到另一邊,背對著她。
陸清玄輕笑一聲,對康王說:“這隻貓,朕留下了。”
康王眉飛色舞,“多謝陛下賞臉!”
“朕賜你一個綠地牡丹紋七寶瓶。”
“不必賞賜!陛下願意收這隻貓,微臣已經感覺到無上榮光!”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交代了一些貓的事宜,康王讓從人牽著馬,轉身離開。
他走得遠了,方才翻身上馬。
他的表情一下子垮了。
從人問:“王爺,您已經送出了貓,為何又不開心。”
康王低著頭,在地上投下一片陰影。
“我又猜錯了。”康王說,“我以為陛下一看見那隻貓,就立刻會接。”
從人說:“陛下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了。”
康王:“不,我覺得是因為,他找到了更好的貓。”
他看得清清楚楚,是因為嫻妃,陛下才接受這隻貓。
這是他完全沒有預料到的送貓方式。
……
陸清玄和夏沉煙回了營帳。
宮女們給兩人上茶,陸清玄啜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說:“你上回跟大總管說,想用那隻白狐做一件大氅。”
“是。”
“朕問過了,做大氅需要用三隻白狐皮做裏子,外頭加上孔雀羽毛或是紗麵。”
“嗯。”
“所以朕今日又獵了三隻白狐,一共四隻,第四隻留待備用,以防織室弄壞了皮子。”
夏沉煙望了他一會兒。
他沒有回望,表情溫和平靜,靜靜地喝茶。
他儀態端莊,品貌非凡,一舉一動皆可入畫。
夏沉煙沒來由地覺得,他在等待誇獎。
她說:“多謝陛下。”
她沒有誇獎。
陸清玄的修長手指托住茶盞,他安靜地喝了兩口茶,纖長眼睫微微下垂,在臉上投出一片小小的陰影。
兩人漫無邊際地聊了一會兒,陸清玄問她:“今天休息得怎麽樣?”
“還好。”
“有沒有遇到什麽趣事?”
“沒有。”
陸清玄慢慢搜羅想問的問題。
仿佛他確實不在意她的誇獎。
……
太醫院的王太醫,得到了給貓檢查的指令。
送貓來的小太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邊看王太醫忙活,一邊和他閑聊。
他們本就有幾分交情,王太醫資曆淺,這個小太監是少有的巴結過他幾次的人。
太醫院的帳篷裏散發著藥材的氣息,其中又混合一些香料味道。
王太醫問:“這隻貓是誰送來的?”
“康王殿下。”
“康王殿下為什麽要給一隻貓熏這麽重的香?”王太醫抱怨,“他是把這隻貓扔進香料堆裏,泡了三個月嗎?”
小太監不明白這些達官貴人的想法。
他說:“可能康王殿下覺得這樣更好吧。”
王太醫搖頭,對小太監說:“這種濃鬱的香氣,一定要著重檢查,它受到龍涎香氣息的催發,就會形成劇毒斷腸紅。”
他停了片刻,慨歎道:“那個安濟坊的醫女真是不世奇才。”
小太監說道:“奇不奇才,奴才不知道,但是奴才聽說了一樁秘事。”
“什麽秘事?”
“去年,北邊幾個城發了雪患,加上有官員貪汙,陛下十分忙碌。”
“我聽說過這件事。那批流民因為貪腐,一開始沒被安置好,發生了瘟疫,死了一些,幸好陛下及時下令,把他們隔離開,才沒有釀成大禍。”
而且,他還聽同僚說,陛下是去西山行宮處理這些事的。
當時陛下忙得焦頭爛額,竟然還有心思把禦醫喚來,詢問嫻妃娘娘的腳傷。
——嫻妃娘娘當時腳踝扭了,陛下每隔幾天便會垂詢。
小太監說:“正是。陛下憐憫百姓,決定和安濟坊合作,開設藥局,給平民看病問診。”
王太醫心中一動,動作略微慢下來。
小太監笑道:“到時候,陛下肯定要派醫官去的,那裏油水說不定更足。”
“這種藥局,收費肯定更低,油水怎麽會更足?”
小太監笑而不語。
王太醫低頭琢磨片刻,抬頭道:“你再詳細說說,我會記得你的好的。”
小太監看了看外頭的天色,“天要黑了,奴才得先回去複命,才有閑暇來與王大人細說。”
王太醫望著手上的貓。
這是一隻漂亮的貓,除了它身上的香料氣息,其餘地方,他都檢查過了。
香料唯一可能帶的毒性,便是被龍涎香催發,形成斷腸紅。
但是斷腸紅的解藥早已公之於眾,哪個不長眼的會拿它來下毒?是嫌命太長嗎?
王太醫略略一想便覺得沒有問題,他把貓還給小太監,叮囑道:“等你得了閑暇,回來與我細說。”
小太監抱著貓,笑道:“是,奴才明白。”
……
夏沉煙和陸清玄一起用膳。
本來她打算讓陸清玄回禦營用膳的。
陸清玄走到營帳門口,他的太監忽然稟報:“陛下,奴才忘記帶宮燈了,這黑燈瞎火的,可怎麽走?”
夏沉煙:“?”
她看向自己的宮女。
宮女笑道:“娘娘可要奴婢開箱籠,去找一盞新的宮燈?——大約要一刻鍾。”
陸清玄立在半明半昧的陰影裏,輪廓優越出眾。
他並沒有因為太監的疏忽而動怒,“你們回去拿兩盞宮燈。”
太監應是,往禦營的方向走。
過一會兒,禦膳房的人送來了晚膳。
飯菜擺開,陸清玄坐在小幾旁的椅子上,垂眸翻看夏沉煙的棋譜。
夏沉煙假意詢問:“陛下可要一起用膳?”
陸清玄放下棋譜,從善如流地說:“那朕就不推讓了。”
夏沉煙:“……?”
夏沉煙:……很難不發現他是故意的。
總之,兩人坐在一起用膳,吃完涮口後,太監抱回那隻白貓。
宮燈已經送來了,但陸清玄一時半會兒沒有急著走。
他把白貓抱在懷裏,對夏沉煙說:“朕在年幼時養過一隻白貓。”
夏沉煙本打算回**歇著,聽見這話,她停下腳步,思忖片刻後,在玫瑰椅上坐下。
她和陸清玄中間隔著一張桌案。桌案上擺著一本棋譜和一個香爐,爐中龍涎香嫋嫋升起。
陸清玄微微一笑,說道:“它和這隻貓長得很像。”
“有多像?”
“幾乎一模一樣。”
夏沉煙望著那隻貓。
它倦怠地把自己攤開,躺在陸清玄懷中。
夏沉煙說:“康王真是有心了。”
“他向來有心。從前有一次,朕讓他幫忙照顧朕的貓,他照顧得很好。”
陸清玄一邊說,一邊注意到夏沉煙的視線。
他問道:“你想抱抱這隻貓嗎?”
夏沉煙拒絕,“它太香了,妾身不喜歡這樣的香氣。”
陸清玄輕笑,“康王太用心,用心得過了頭。”
他撫摸著白貓的毛發,說道:“這種貓看起來溫順,其實有時候會襲擊主人,抱的時候要小心。”
“為什麽喜歡這種會襲擊主人的貓?”
陸清玄微不可察地一頓,他思索片刻,溫和地說:“不知道,當初朕第一次看見,就喜歡上了。”
夏沉煙在看那隻貓。
貓咪察覺到她的目光,慢慢支棱起來,和她對視。
兩雙棕褐色的眼睛相望,中間隔著香爐的氤氳氣息。
貓咪“喵嗚”一聲,驟然爆發,朝夏沉煙撲去。
陸清玄的視線專注落在夏沉煙身上,他感到手中一鬆,貓撲了出去。
他立刻伸手抓住這隻貓。
貓似乎被什麽東西激怒了,在他懷裏撲棱,貓爪在他的手背上劃出一道淺淺傷口。
他的手指在燈下顯得骨節勻稱,幹淨漂亮,那道細小傷口破壞了這份平衡。
“陛下!”宮人們紛紛圍攏上來。
陸清玄抓住貓的後脖頸,垂眸望著它。
“這隻貓有問題。”他說。
宮人大驚失色,連忙接過白貓。
“傳禦醫和廷尉。”
“是!”
……
康王激動地在自己的營帳中來回行走。
侍從都已經被揮退了,除了他,營帳中隻剩一個胡人、一個譯官,以及一個陳家的世家家主。
胡人嘰裏呱啦說了幾句話。
譯者說:“王爺,大人讓您別走了,他說轉得他頭暈。”
康王勉力壓下自己的亢奮心情,坐到太師椅上。
“事情可計劃周密了?”坐在陰影裏的世家家主問道。
“沒有問題!”康王說,“本王準備了天底下最烈性的無解之毒,又暗示了太監,天衣無縫,萬無一失!”
十六歲的少年,帶著即將攀越高峰的洋洋得意。
他誇耀道:“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奇毒,要在其它香氣的催發之下才能成形,一旦毒發,全然無解,隻能等待斃命。”
“哦?”世家家主的聲音有幾分蒼老,他緩慢問道,“是什麽毒?”
“斷腸紅!幸虧本王博聞強識,才找到這味毒藥!”
康王的語速比世家家主快很多,就像夏天跳躍的驟雨。
世家家主沉默了一會兒。
他問:“這味毒藥,是王爺和大人一起選的嗎?”
胡人嘰裏咕嚕說話。
譯者聽見了,連忙將世家家主和康王的對話告訴他。
康王說:“是,此藥正是本王和大人一起選的。”
世家家主慢慢敲擊桌麵。
“你們皇子在上書房學習的課程中,老夫記得,其中有一課,是要你們聽取民聲。”
康王說:“庶民的事情何其紛雜,本王謀劃大業,為了節省精力,隻讓門客撿最要緊的事情來說。”
世家家主道:“那麽王爺的這個門客,可以打發走了。”
“為什麽?”
“前段時間,有兩個女人研製出了斷腸紅的解藥。”
康王的動作停住了,像一隻被抓住後脖頸的貓。
譯者在給胡人做翻譯。
他慢慢翻譯完這段對話,自己都忍不住擦了一下額頭的冷汗。
——計劃才剛剛開始,就要失敗了嗎?
胡人開始冷笑。
他站起身,對著康王一陣疾風驟雨般的言語。
帳篷的氣氛凝滯,隻聞嘰裏呱啦與嘰裏咕嚕。
半晌後,胡人喝了幾口茶,重重坐回椅子上。
譯者小心翼翼給胡人添茶——沒辦法,侍從都被揮退了。
“大人剛才說了什麽?”世家家主饒有興致地問。
譯者的冷汗滴落下來,這回他連擦都不敢擦。
他要怎麽翻譯剛才胡人說的話?
胡人剛才說——
“難怪本王的可汗說,你這個康王,根本不可與陸清玄相提並論!”
“你連先帝那個漂亮貴妃都比不過!”
“他是按照帝國儲君的方式培養的,而你這個驕傲自大的王孫貴胄,完全就是一個無知的皇子!”
“你們最好趕緊找補,不然本王就要走了。”
譯者明白胡人話語裏的全部內涵。
盡管站在敵對立場,但就連他,也曾經被陛下的魅力所折服。
那樣沉靜平和的氣質,是拔除了所有的情緒和雜念,專心隻做一件事,才能養出的氣度。
他把自己打磨成一柄守護帝國的利劍,或是一塊駝起帝國的基石。
他心甘情願把自己囚禁在那座四四方方的皇城裏,為了守護天下而做出努力。
而現在,譯者閉了閉眼。
他克製住自己的心緒,說道:“大人的意思是,讓家主和王爺,想想新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