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偏愛

“我不喜歡用那種卑鄙的手段。”夏沉煙說。

夏沉懷略微一頓。

他緩了緩,溫聲道:“真的嗎?當年,我們的五姑母,也是這樣說的……”

夏沉煙的五姑母,先帝的貴妃,拒絕承認自己心悅於先帝,卻故意沒有生下帶有夏家血脈的皇子。

夏沉煙笑了一下,“如果姑母真的如你們所願,生下了帶有夏家血脈的皇子,那麽不管是這個王朝,還是五大世家,都早已經煙消雲散。”

除了陸清玄,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抵擋住兩百萬胡兵的鐵蹄。

夏沉懷也跟著微笑。

他說:“也是。”

劍拔弩張的氣氛,仿佛隨著他們的微笑緩和下來,夏沉懷決定繼續鞏固一下他們之間的關係。

他說:“你現在看上去很平靜……當年你的婢女死後,我記得你哭了好久,現在是已經走出來了嗎?”

“問這個做什麽?你很喜歡看見我哭?”

“當然不是,大哥怎麽舍得讓三妹哭呢?”夏沉懷露出一個和煦的微笑,“當年你的婢女被溺死,我記得你還曾經偷偷給二弟下毒。”

夏沉煙:“你看見了?”

“我當時隻是偶然發現了這件事。”夏沉懷說,“我們世家大族,講究的是瓜瓞綿綿。隻有同氣連枝,才可以撐起綿延數百年的傳承。我怕二弟被毒死,也怕你給二弟陪葬,就自作主張,遮掩了這件事。”

“我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投毒的。”夏沉煙淡淡地說。

夏沉懷歎了一口氣,臉上仍然掛著笑容。

“你過完年,已經十八歲了吧?這麽大的人,不是當年那個十三歲的小孩子了——當年你十三歲,長得比所有孩子都更漂亮,卻那麽矮,個子才到我膝蓋上方。”他說,“一眨眼睛,幾年過去,你已經長得這麽高,又這麽漂亮了。”

他的敘舊溫情脈脈,夏沉煙卻並沒有接茬,隻是冷靜地說:“如果你沒有遮掩這件事,伯父恐怕不會送我進宮。”

夏沉懷笑道:“這不是正好?進宮才是你最好的出路吧?在宮裏,誰敢忤逆你?就連陛下都對你一見傾心。大哥可是聽說了,陛下在選秀時,隻選了你的名字。”

他見夏沉煙默不作聲,繼續溫和地說:“你現在還會像十三歲那年一樣,覺得活著無趣嗎——你那天可是哭濕了大哥的衣襟,想提劍去報仇,可是力氣小得連一柄劍都提不動。現在知道了這些事,要不要感謝大哥的救命之恩?”

夏沉煙說:“含月無辜,不該枉死。如果再來一次,我會先救含月;如果沒救成含月,我會再投毒,一次又一次,直至複仇成功,或者我死去。”

她的眼睛很漂亮,但當她說這些話時,讓人很難注意到她眼睛的美麗輪廓,而是在第一個須臾,就被她雙眸裏燃燒的堅定火苗,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夏沉懷注視著她眼裏的火苗,他表情僵住,唇角的笑意幾乎維持不下去。

他說:“主家打殺奴婢,無需以命相償。”

尤其是隻手遮天的頂級世家,在很多時候,甚至連銀子都不用賠,就可以將事情遮掩過去。

雖然大多數時候他們仍會給錢,但那是給殞命者親人的賞賜,展現了上位者的體恤和憐憫,和賠償毫無關係。

夏沉煙說:“奴婢的命也是命。每一條人命在我心裏的份量,都一樣重。”

“沉煙,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固執。這麽多年過去了,你一點都沒有改變嗎?”

“我又沒有錯,為什麽要改變?”

空氣變得凝滯,像是冬日裏被凍住的湖泊,冰冷之下,暗流湧動。

半晌後,夏沉懷決定假裝剛才的僵滯都不存在。

他刻意揚起一個微笑,“沉煙,大哥沒辦法改變你的想法,不過,活著很美好,你和那些庶人不一樣,你可以無窮無盡地享樂。”

他頓了頓,溫煦道:“你要記得,大哥是永遠站在你這邊的。如果你在宮中遇到什麽難處,就派人給大哥遞話,大哥會立刻舉合族之力來幫你。”

完全是士族公子哄家中小妹妹的語氣。

夏沉煙垂下眼眸,須臾後,她收斂了身上的所有不愉氣息,說:“多謝。”

多謝他發現了她投毒,卻沒有把這件事說出去。

於是她可以繼續活著,為含月複仇。

夏沉懷心中的石頭落了地,他唇角噙笑,再次和她寒暄了一會兒,起身告辭。

……

夏家的營帳內,夏家家主正在啜一杯洞庭碧螺春,他看見夏沉懷回來,立即詢問道:“怎麽樣?沉煙鬆口了嗎?”

“父親。”夏沉懷一板一眼地給他行禮,而後坐到太師椅上,說,“另外想辦法吧。”

“你沒有說服她?”

“我仔細想過,讓沉煙開口,並不是合適的方法。”

夏家家主放下茶盞,臉色難看。

他皺眉思索了須臾,問道:“那你見了她這麽久,聊了什麽?迷香美人散的事情,她怎麽跟你解釋的?”

夏沉懷說:“沉煙沒有必要用迷香美人散。”

“為何?”

“陛下獨寵她一人。從前在家中時,大夫每旬給沉煙請平安脈。我們都知道,她的身子沒問題,遲早會生出一個陛下的孩子——而在此之前,沒有任何妃嬪可以捷足先登。”

夏家家主並不願意把希望寄托於一個男子的寵愛之上。他說:“你再給她幾包迷香美人散,讓她用。”

“父親。”夏沉懷的語氣微沉,“沉煙有幾分不馴,要順著她來。”

夏沉懷的嚴肅口吻,引發了夏家家主的沉思。他琢磨著夏沉煙的性格,說道:“那好吧,先這麽辦。等到她生下孩子,再來處理陛下。”

“父親到時會殺了沉煙嗎?”

夏家家主望向夏沉懷,發現自己的兒子臉上,少見地露出關切神情。

他微微笑道:“怎麽會呢?沉煙是你最親近的妹妹,而且,她那麽珍貴,我可舍不得殺她。”

“多謝父親。”

夏家家主點頭,說道:“還有你二弟的事情,多想想辦法,再過幾天,他就要被流放了——想想就頭痛,這都叫什麽事兒。”

“是。”夏沉懷說,“父親如果有閑暇,就多檢查一下飲食、衣物和仆役,看看有沒有人下毒。”

“怎麽又要檢查?五年之前,你不是突發奇想,花重金給家裏請來名醫嗎?夏家毒物檢查的嚴苛程度,已經直逼皇宮了。”

夏沉懷想到了三妹剛才的表情。

她的表情太沉靜了,是因為她已經放棄了複仇,還是,她早就在父親身上,動了什麽不為人知的手腳……

“沉懷?”夏家家主見他不回應,再次喚了一句。

夏沉懷揚起一抹溫潤笑容。

“孩兒是在想,陛下即位之後,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各方局勢緊張,夏家更是處於風口浪尖之上。”

夏家家主:“正是。”

夏沉懷:“父親是夏家的樞紐與核心,便是再謹慎萬萬倍,也毫不為過。”

夏家家主被說服。他點頭讚許道:“沉懷向來心細。你放心,為父會命人仔細檢查。”

……

夏家的毒物檢查沒什麽動靜,但在夏家二公子的事情上,夏家顯然並沒有想出什麽行之有效的辦法。

第六天,含星就對夏沉煙說:“姑娘,二公子被送走了。”

夏沉煙正坐在獵場的看台上——春搜要進行二十天。在這二十天裏,陸清玄除了處理政事,便是去打獵,他常常邀請她來獵場看看。

雖然夏沉煙也不知道有什麽好看的,但是,他給出的條件,有時候真是令人心動。

夏沉煙合上棋譜,小聲問:“是流放嗎?”

“是。”含星的眉梢眼角都在飛揚,“聽說大司空他們想了好多辦法,陛下都不願意鬆口,一門心思要為姑娘出氣。他們又不敢去劫獄——現在國都的兵權,大部分都掌握在陛下手中,沒人敢去找這個麻煩。”

夏沉煙微微一笑。

含星說:“姑娘,含月的仇終於報了一半!聽說嶺南地多濕蟄,瘴癘橫行,人跡罕至,流犯們過的都是活不長的苦日子。”

夏沉煙說:“小聲點,仔細讓後頭的命婦貴女們聽見了。”

含星壓低了聲,說道:“是。陛下還刻意照顧了您。”

“照顧我?”

“正是。流放的犯人,都要從國都的大街上,一路押解出去,但二公子是您的堂兄,陛下特意讓人在晚上,宵禁的時候押解的。”

夏沉煙“嗯”了一聲。

含星道:“但是,有幾個百姓看見了二公子。他們冒著被處罰的風險,也要在宵禁的時候跑出來,朝二公子扔石頭。”

夏沉煙略微驚訝,“他還做了別的不好的事嗎?”

“聽說是放了印子錢,差點逼死好幾戶人家。”

“他……很缺錢?”

夏家就連廊柱上都有裝飾用的浮金,他一個嫡係二公子,為什麽會缺錢?

含星說:“據傳是二公子看上了煙花柳巷的幾個頭牌,他花錢如流水,怕被家中知道。”

夏沉煙:“……”

含星說:“傳聞,二公子離開國都的時候在哭。如果不是他哭得太大聲,夜深人靜的,那幾戶百姓也不會注意到他。”

夏沉煙問:“……你知道他哭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麽嗎?”

“他哭了很久,說了很多話,奴婢聽說,他說的最多的一句就是‘對不起,含月。’但押解的差役和扔石頭的百姓,都不知道含月是誰。”

夏沉煙把棋譜放到桌子上。

她輕輕地撫平了前幾日被她攥皺的書頁邊角。

……

當天傍晚,陸清玄仍然是第一個從獵場裏出來的。

他下了馬,把長弓扔給隨從,用帕子擦幹淨戎裝上的血跡,隨後緩步走向看台。

看台上的貴女命婦們,立刻起身行禮。禮畢之後,她們中的大多數都在暗中關注他,另外小部分人,用扇子遮掩了自己的臉頰。

落日餘暉籠罩在他身上,他走到夏沉煙五步之外的地方,停下腳步。

“今夜想一起用膳嗎?”他問。

清雅溫和的嗓音,像流過山穀的清澗。

有幾個遮住臉頰的貴女,放下扇子,抬眸望過來。

“一起用吧。”夏沉煙說。

陸清玄的“一起用膳”,指的是——是否要開設宴席。

這是夏沉煙上次答應之後,才發現的。

大燕朝的春搜,像是一場一年一度的狂歡。在這二十天的每一個夜晚,都可以根據帝王的心意,決定是否要開設熱鬧的宴席。

上次夏沉煙答應了。

於是陸清玄開設宴席,讓她坐在他的身邊。

當時燈火灼灼,絲竹聲環繞,她作為在場唯一的嬪妃,望著下方的男席和女席,覺得自己很像小時候讀過的書中,描繪的妖妃。

——盡管陸清玄沒有半點昏君模樣,但他畢竟,不動聲色地,連輿圖都給了她。這個人做起昏君來,表麵看上去,也一定是清正端方的。

總之,在那天之後,夏沉煙就拒絕了他的邀請。

但他仍然每天都會來問,有時候是親自來,有時候遣人來問。

如果她沒有答應,他就不會開設宴席。

今天不知道怎麽就應了,可能是因為那些望過來的貴女們,眼神裏寫著“很想去宴席上玩玩”吧。

夏沉煙在心中對自己解釋。

陸清玄微微笑了一下,他說:“那朕先去沐浴。”

他想洗掉身上的血腥味,不願意讓她聞到。

夏沉煙應好,送走了他。

她回來的時候,聽見命婦貴女們在竊竊私語。

“第三次了吧,嫻妃娘娘真的沒有向陛下行禮。”

“我看得真真的,剛才我們都拜下去了,隻有她還坐著不動。”

“陛下一句責罵都沒有。”

“我就說,為什麽上回我低頭行禮的時候,嫻妃娘娘坐在那兒;等我行完禮,抬起頭,嫻妃娘娘還坐在那兒——我當時以為是嫻妃娘娘行禮的動作太快,或者陛下親自扶起了她。”

有人輕輕一笑,互相打趣。

夏沉煙不緊不慢地走過來。

沉默迅速蔓延,所有人立刻住了嘴。

夏沉煙拿起自己的棋譜,帶著宮女們離開了看台。

她走得遠了,傍晚的春風送來身後隱約的議論聲:

“嚇死我了!我再也不敢隨便聊嫻妃娘娘了,她走路怎麽沒聲兒的?”

夏沉煙:“……”

當晚果然開設了宴席,夏沉煙照舊被陸清玄叫到身邊。

陸清玄換了一身月色暗紋常服,他身上散發著清淡的、極品龍涎香的氣息。

夏沉煙坐在他身邊,宴席才開沒多久,他就給她夾菜。

夏沉煙吃了幾口。

在他第三次夾過來時,她放下筷子,說:“陛下,妾身已食足。”

陸清玄望著她。

燈火和月光相互暈染,斜籠在他身上。他的氣質清貴雅致,視線落在她身上,眼睫毛微微卷翹。

他的神態,好像在說,怎麽了,又生氣了嗎?

夏沉煙揮散自己的念頭,覺得自己怎麽可能看得懂他的表情。

他每天使用得最多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

“你生氣了嗎?”陸清玄低聲問。

他比她略高一些,因為在和她說話,所以略微低頭。

他的下頜線美麗流暢,氣息縈繞著她,溫和的嗓音,像是近在耳邊。

夏沉煙:“……沒有。”

她要怎麽解釋,她很少吃其他人夾過來的東西?

上次,或者說上上上次,她就不應該接受他夾過來的魚脯丸子。

他好像很喜歡給她夾菜,為什麽?

夏沉煙問:“陛下怎麽總是給妾身夾菜?妾身不忍陛下操勞,因此總是很快就吃飽了。”

陸清玄的動作停滯了一瞬。

他說:“隨手夾的,你若不喜歡,便算了。”

他側過臉去,繼續端莊地用膳。

夏沉煙看見底下有大臣在偷看他們。

她垂下眼眸,麵無表情地拿了一杯薔薇佳釀啜飲。

飲完一杯,她看見裝佳釀的酒壺,被放在陸清玄那一側。

她放下杯盞,正打算叫宮女去倒,就看見陸清玄慢慢地,把那個酒壺拿了過來,放到她這一側。

他的臉上仍然沒什麽表情,像是沒有在刻意注意她的舉動,隻是隨意地、湊巧地,把酒壺拿了過來。

他儀態周正地吃飯,側顏清雋俊逸,如山中月,如林間雪。

夏沉煙輕輕地笑了一下,拿起酒壺,給自己添了一盞薔薇佳釀。

坐在下首的大臣們,一直在隱晦而密切地,觀察坐於上首的帝妃。

他們看見嫻妃娘娘不知為何,忽然笑了一下。

陛下也垂下眼眸,露出一個若有似無的微笑。

但是——

大臣們麵麵相覷。

他們在笑什麽?明明他們相互之間,根本沒有說話。

……

宴席結束之後,夏沉煙回到營帳。

含星一邊服侍她沐浴,一邊說:“姑娘,今天晚上宴席,奴婢四處閑逛,聽到了一些消息。”

含星十分擅長探聽消息,她在夏家時,便是如此。

夏沉煙靠在浴桶上,感覺腦袋有點不舒服。

她的語氣像飄忽的風,“什麽消息?”

含星看見夏沉煙的臉頰有些紅,就用溫熱的帕子幫她擦拭,說道:“奴婢聽見了莊家的大夫人在抱怨莊美人。”

夏沉煙微微醒神。

“在跟誰抱怨?”

“似乎是莊家已經出嫁的嫡女吧。那人梳著婦人頭,相貌和莊家大夫人十分相似。”

“她們說了什麽?”

“她們說,莊美人明明可以跟隨在您的身後,來到狩鹿圍場。但她稱病不來,是在故意躲著她們。”

“然後呢?”

“……然後她們看見了奴婢,大概是認出來了,就停下了話頭。”

夏沉煙:“……”

她從浴桶中站起身,說道:“我好像喝醉了,你幫我煮一碗醒酒湯。”

含星打量著夏沉煙平靜的臉色。

“……姑娘,您真的醉了?”

“嗯,不小心喝多了。”

她向來十分節製,大概是今晚月色太好,她不知不覺,多喝了兩杯。

含星連忙幫她收拾,把她扶到床榻上,又去熬醒酒湯。

醒酒湯熬好,夏沉煙喝了兩碗,說道:“頭還是有點不舒服。”

“要奴婢去叫太醫嗎?”

“不必。”

叫了太醫,陸清玄應該又會來問。

夏沉煙很奇怪,自己怎麽會想到這點。

她靠在迎枕上,“上次莊美人好像送了我一個香囊,說什麽有醒神明目功效的,帶了嗎?”

“帶了。”

含星將香囊找出來,佩到夏沉煙身上。

“姑娘覺得如何?”

夏沉煙說:“竟然真的舒緩了一些……莊美人真是妙手回春。”

含星抿唇一笑。夏沉煙又坐了一會兒,含星幫她掖好被子,又吹熄了燈。

一夜無夢。

第二日,陸清玄處理完一些政務,騎馬來到獵場。

他和幾個親信的將領說話,視線往一個地方投了幾回。

大總管有所察覺,暗暗去打探。

在今天的圍獵即將開始時,陸清玄忽然嗓音清淡地說:“且慢。”

幾位將領以為他有什麽急事,目送著他策馬離開。

一個太監從遠方走來,他在太監麵前勒停了馬。

將領們心想:陛下果然勤勉,圍獵時都掛心政務!

陸清玄問:“嫻妃呢?”

大總管笑道:“嫻妃娘娘還在安寢。聽說她昨夜喝多了酒,有些頭疼。”

陸清玄的修長手指搭在韁繩上。

喝多了嗎?

他想,她昨夜好像確實喝得有點多。

是因為歌舞很好看吧?她當時似乎看得很入迷。

陸清玄問:“請太醫了嗎?”

大總管笑道:“聽說是沒有,那幾個小宮女一開始還支支吾吾不肯說,奴才多問了幾句,她們才交代。”

大總管親自去問,夏沉煙又沒有直接下令,那些宮人到了最後,自然不敢隱瞞。

陸清玄頷首,“讓太醫院的院正去給她看看。”

也就嫻妃娘娘了,一個宿醉,竟也要大張旗鼓去請院正。

大總管心裏雖然這麽想,麵上卻仍然恭敬笑道:“是。”

陸清玄騎馬回到將領們的身邊。

將領們問道:“陛下要駕幸獵場了嗎?”

陸清玄點頭,側臉平和沉靜。

將領們心想:陛下實乃神速,這麽快就處理好了政務。

他們看著陸清玄再次輕輕鬆鬆地射中百步之外的靶心,跟隨在他身後,踏入獵場。

“陛下今日要獵什麽?”其中一個將領問道。

“要獵一隻白狐。”

“白狐?陛下前幾天不是才獵過一隻嗎?”

陸清玄說:“朕想用白狐做一件大氅,聽到下人通稟,才知道一隻不夠。”

將領笑道:“陛下定然是第一次親手獵狐做大氅。一隻白狐確實不夠,得要三隻。”

陸清玄垂下纖長眼睫,他身形筆挺,戎裝包裹出他頎長的身軀。

“確實是第一次。”

他低聲應道。

……

夕陽西下,陸清玄獵到三隻白狐。

他今天沒有再獵其它的東西,這三隻便是他全部的成果。

他騎著馬,率領親信們離開圍場時,遇見了廷尉。

廷尉策馬上前,行了禮,笑道:“陛下的這三隻白狐極為難得。”

陸清玄和他聊了幾句,問道:“事情查得怎麽樣了?”

廷尉見周圍都是陸清玄的親信,也不避諱,稟報道:“上次在西山行宮,陛下先後遇到的兩波刺客,表麵上看,是胡人偷越邊境,故意刺殺,實際上和國都中的一些人脫不開關聯。”

“和哪些人有關?”

廷尉慚愧道:“微臣還在排查,隻能逐一縮小懷疑範圍。”

他念了幾家人的名字。

陸清玄臉上的神情仍然很平靜,但他身後的將領們,表情逐漸麻木。

將領們心想:你這不是把國都裏有權有勢的人家,全部念了一遍嗎?

廷尉臉色微紅。

陸清玄說:“朕知道你的難處,如果你確實有了懷疑的對象,就來向朕稟報,朕會賜你特殊搜查令。”

廷尉心中大定,應道:“是!”

陸清玄出了獵場,卸下獵物,迎麵看見康王。

這是他的八弟,眉目清秀稚嫩,年幼時功課極其出眾。陸清玄登基之後,他被封為康王,成為一個富貴閑人。

康王似乎在這裏等待了陸清玄許久。他疾步走來,向陸清玄行禮之後,高興地說:“陛下,微臣給陛下找來了一樣禮物。”

“什麽禮物?”

“一隻漂亮的貓,和陛下年幼時豢養的那隻貓一模一樣。”

暮光籠罩大地,陸清玄站在康王麵前,垂眸看他。

他比康王略高一些,康王盡管努力地站直,但仍然像是站在他的陰影裏。

“陛下?”康王疑惑詢問。

“不必送給朕了。”陸清玄說。

“可是微臣記得,陛下一直惦記著那隻貓。”康王有些委屈,“微臣找了好久,才找到這隻貓。這隻貓在樊城,微臣擔心那些下人笨手笨腳,把貓弄沒了,來回奔波一個月,親自把它帶回國都。”

陸清玄今年十八歲,他出生後的一段時間,先帝不停地寵幸新的妃子,因此他的這個八弟,隻比他小兩歲。

他說話時有少年的純稚,委屈起來像初春的第一場雨。

“多謝你的心意。”陸清玄溫和地說,“不必送給朕。”

康王像是從這種溫和的語氣裏,讀到某種轉圜。

他急切地說:“陛下,微臣把它給您看一眼,您如果不喜歡,微臣立刻把它送走!”

陸清玄不置可否。

康王高興得幾乎要蹦起來。

他說:“陛下,您等等,微臣這就將那隻貓帶來!”

……

夏沉煙在今天中午才醒來,醒來後就聽說,太醫院院正來了,在外頭等待了許久。

夏沉煙:“……”

她確實有些宿醉後的頭疼。她見過院正,喝了一碗他開出來的藥之後,頭疼的症狀緩緩消散。

但她也不想去獵場的看台了,太陽都快落山了。

她無所事事,出了營帳,在周圍閑逛,忽然看見遠處的陸清玄。

夕陽的餘暉披在他的身上,他乘坐步輦,朝她的方向行來。

兩人目光相接,他似乎微微笑了一下。

——距離太遠,夏沉煙沒有看清。

不久之後,陸清玄來到眼前。

他下了步輦,安靜地和她對視一會兒。

夏沉煙以為他親自前來,是打算說什麽要事。

陸清玄卻挪開了目光,注視遠處的夕陽。

“今天的落霞很美。”他說。

夏沉煙說:“確實挺美。”

霞光映在他的側臉上,他的眉眼瑰麗動人,身上帶著剛剛沐浴過的香氣。

她發現,他似乎換了一身衣裳。

夏沉煙打算告辭回營帳。

“頭還疼嗎?”陸清玄忽然問。

“什麽?”

“聽說你昨夜宿醉。”

夏沉煙頓了頓,“不疼了。”

她意識到,恐怕這個問題,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她準備說點什麽,康王從遠方拍馬而至。

他一手握韁繩,另一手提著一個籠子。

籠子蓋著黑布,裏麵應該是動物,看大小大概是貓。

“陛下!”康王呼吸略微急促。

馬蹄聲“嘚嘚”而近,他下了馬,朝兩人行禮:“見過陛下,見過嫻妃娘娘!”

他認得這是嫻妃,因為他到處都找不到帝王,有人指點他,帝王可能來嫻妃這裏了。

他一來就找到了!

“免禮。”陸清玄平靜地說。

康王露出一個微笑,把籠子上的黑布揭開。

“陛下請看,這就是微臣為陛下找來的貓!”

陸清玄正打算拒絕。

但是,他注意到夏沉煙的目光,完全停在那個籠子上。

籠子裏是一隻白貓,毛發順滑,眼睛是棕褐色的。

陸清玄略微頓住,他問:“你喜歡這隻貓嗎?”

夏沉煙抬起眼眸。

她的視線略帶懷疑,落在陸清玄身上。

在這個刹那,她陡然明白,陸清玄的那句“你比她們更像一隻貓”,居然不是隱喻。

他竟然,真的養過這樣一隻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