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偏愛

夏沉煙坐在轎子內,麵無表情地凝望腳下踩的織毯。

轎簾忽然被掀起,陽光照耀而入。

夏沉煙抬眸,看見陸清玄站在轎子外。

陽光鍍在他的側臉上,他有一雙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兩人對視了一會兒,陸清玄問她:“你不開心?”

夏沉煙望著他,本想說沒有不開心。

但話到嘴邊,又沒有說出口。

在這一霎那,她忽然不想在他麵前說謊了——僅是一霎那而已。

大約是擔心讓她聞到什麽味道,陸清玄一直沒有彎腰進轎子,就那樣握著簾子,目光專注地落在她身上。

像一道皎潔月光,隻照耀一個人。

他望著沉默的她,半晌,詢問道:“在想什麽?”

“在思念一個故人。”

“故人?”

“嗯,一個總是規勸我的故人。”

她沒有繼續往下說,陸清玄卻笑了一下。

他的笑聲很輕,像春風掠過湖水,一觸即收。

他總是心思玲瓏,語氣平緩,如同安慰:“朕獵到了一隻白狐,毛色非常漂亮,想給你做一件衣裳。”

白狐珍貴難得,但夏家是頂級的簪纓世族,夏沉煙有好幾件白狐製成的裘衣、鬥篷、大氅。

夏沉煙本來想拒絕。

但她頓了頓,接受了他的好意,“好啊,多謝陛下。”

陸清玄唇角掛著笑意,溫和地問:“要回去嗎?回去之後,可以好好休息。你若不想繼續看圍獵,便不看了。”

陽光穿過老槐樹的枝丫,在地麵投下婆娑陰影。樹影裏還扔著夏家二公子的弓箭。

夏沉煙說:“嗯,回去。”

陸清玄放下轎簾。

轎子抬起,他騎著馬,跟在她的身側。

馬蹄聲不急不緩,似乎被有意控製速度。

他一直陪伴在她身邊,如同每夜拂過江麵的清風明月。

到了獵場後,夏沉煙勉力看了一會兒,仍然回了營帳。

她有意克製自己不去思念含月,但二公子的話勾起了她的回憶。

她回了營帳,躺到早已鋪好的大**,在青天白日裏睡了一覺。

仿佛墜入夢境,就可以與故人重逢。

……

夏家的營帳極其華美。從人們在不違背禮製的情況下,遵從主家的喜好,將營帳內部布置得美輪美奐。

夏家大公子坐在營帳裏,上方是他的父親——夏家家主。

夏家家主,也就是夏沉煙的伯父,擁有和二公子極其相似的容貌。兩道紋路從他的鼻翼延伸到嘴角,在相術學裏,這種紋路被稱為法令紋,象征著威嚴與權力。

夏家大公子的長相更出眾一些。他外貌俊郎,氣度溫潤,像一個最優秀的世家子,顯赫華貴,風流相尚。

兩人剛剛揮退了從人,夏家家主的臉色十分難看。

他說:“沉懷,都怪你,一年多之前,非要把兵權交給陛下。現在他要把你弟弟流放,我們都不能直接反抗。”

夏家大公子夏沉懷,從善如流地認錯,隨後說:“但是再來一次,我還是會把兵權交出去。胡人當時帶兩百萬大軍入侵,除了陛下,根本沒有人可以打贏。”

“你的意思是,要看著你弟弟被流放嶺南?”

“父親息怒,孩兒的意思是,應該要防範得更好。當時陛下打完仗,就應該將兵權奪回來,而不是任由他把這些兵權分給庶族子弟。”

夏家家主麵色稍霽。

這是他最驕傲的兒子,天資過人,頗有城府,年紀輕輕,就擔任九卿之首。

他問:“現在你有什麽辦法?”

夏沉懷說:“陛下是一個重權的人。”

“我知道,從他每晚批複奏章到深夜便可以看出來。他寧願自己勞苦,也不願意像先帝一樣,把這些奏章分給我們處理。”

夏沉懷輕輕一哂,說道:“對這樣的重權之人,要拿利益去交換。最近少府之位空懸,陛下一直想在上麵安插一個庶族子弟。”

夏家家主不滿道:“怎麽能把少府之位讓出去?三公九卿,都應該由世家子擔任,那些庶人懂什麽治國安邦?”

“庶族子弟在這個位置上,做不長久的。”夏沉懷嗓音溫潤如玉。

夏家家主略微一想,點頭同意。

……

陸清玄一一褒獎狩獵成果出色的將士,便回了禦營。

剛才夏沉煙中途離開,他留意到了。

他喚來一個太監,吩咐道:“朕獵的那隻白狐,仔細處理幹淨,送到嫻妃那裏,問她要做什麽樣式的衣裳。”

太監應是,躬身退下。

陸清玄又命人搬來奏章,他批複了一會兒,擱下筆,說:“傳郎中令。”

郎中令很快到來,與此同時,夏家也派人求見。

陸清玄讓郎中令在一旁等待,先接見了夏家派來的人。

這是一個夏家的子弟,身上也掛有官職。陸清玄問他的來意。

夏家人說:“聽說陛下打算流放微臣家中的二公子。”

“正是。”

夏家人頓了頓,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郎中令,繼續說:“二公子出身高貴,恐怕受不得流放之苦。微臣父親說,他願讓出少府之位。”

郎中令的雙眸微微睜大。

夏家人的餘光瞥見郎中令的臉色,心中暗暗得意。

他知道陛下一定會同意的,他出門前,大公子就是這樣肯定地告訴他的。

大公子的判斷很少出錯。

“不行。”陸清玄說。

他嗓音清和,毫無波瀾,仿佛這個條件完全不能讓他動心。

夏家人暗道,果然如大公子所說,這個多謀的帝王,一定會要求更多利益。

他按照大公子的叮囑,和陸清玄討價還價,小心翼翼扔出更多籌碼。

陸清玄卻打斷了他,“朕說過了,不行。”

“他意圖謀害朕的妃嬪,是死罪。朕赦免了他的死罪,隻是將他流放,已經是朕看在嫻妃的麵子上網開一麵。”

“還是說,比起流放,你們夏家更樂意看見一個被處死的子弟?”

夏家人被嚇白了臉。

他不敢擔下這樣的責任,連忙說了幾句好話,便告辭了。

郎中令說:“陛下何必放棄少府這塊肥肉?”

三公九卿中,隻有他和廷尉,是完全站在陛下這邊的人,其他人要麽是遊離的中間派,要麽天生反骨。

他知道陛下為了安排一個自己的人做少府,付出了多少謀劃。

陸清玄拿起擱在筆山上的朱筆。

他說:“少府之位,總有一天會落到朕的手裏。”

“但是謀害朕的妃嬪之人,朕不會輕饒。”

他嗓音平和沉靜,握筆的手指修長幹淨,如竹如玉。

……

夏家人垂著腦袋,向家主和夏沉懷稟報了結果。

夏沉懷難以置信。

夏家家主搖頭,“此舉像先帝。”

先帝盛寵他的貴妃時,也是這樣不重利益,不分是非——除了最後那一次。

他們之前以為陛下是借題發揮,看來是想岔了。

夏沉懷站起身,說道:“我去找沉煙。”

家主頷首,“你和她關係好,好好跟她說。”

夏沉懷應是,大步流星而去。

夏沉煙是被宮女喚醒的,說是有人求見。

夏沉煙起身,梳妝,去見了大公子,她的堂哥。

夏沉懷坐在一張太師椅上,他和夏沉煙互相見禮,寒暄一會兒。

夏沉煙問:“有什麽事?”

夏沉懷微微一笑,“沉煙對大哥也如此不假辭色嗎?”

“沉瑾冒犯了我。”

“大哥知道,大哥代沉瑾向你賠罪。”

他嗓音溫和,像一個光風霽月的君子。

夏沉煙不置可否。

夏沉懷說:“陛下似乎愛上了你。”

夏沉煙抬眸看他。

“他為了你,拒絕掉一直想要的少府之位。”

夏沉煙略微一想便明白了。

她說:“他用不著做這樣的交易,他總會在少府的位置上安插想要的人。”

夏沉懷注視了她一會兒,緩緩地說:“沉煙,你話少,也很少誇人。”

夏沉煙微微一頓。

“沉煙,你愛上了陛下嗎?”

“沒有。”

夏沉煙平靜地說。

兩人安靜地對望一會兒,夏沉懷說:“無論如何,沉瑾是你的二哥。”

“含月也是我最心愛的侍女。”

“侍女如何與親人相提並論?”

“是嗎?”夏沉煙微微一笑,“如果侍女不重要,你們當初為什麽要將她叫走,溺死了她?”

夏沉懷終於率先移開視線。

他說:“那天大哥不在家,否則大哥一定會幫你阻止父親和二弟的。”

夏沉煙微微抬起下巴,不發一言。

窗外的陽光照在她下巴上,漂亮得令人有片刻屏息。

良久的沉寂之後,夏沉懷說:“沉煙,你看看你身上穿的華服,你享用的美食和宮婢,你的名聲。如果沒有家族為你造勢,你縱然有天姿國色,又怎麽能養在深閨,卻擁有舉世聞名的美名?”

“我很感謝家族給予我的華服和美食。”她說,“但我寧願用這些換含月回來。”

“如果你不是世家女,就連含月這樣的婢女,你都無法擁有。”

“如果我不是世家女,含月或許還活得很好。”

夏沉懷略感頭疼,扶住了腦袋。

他意識到夏沉煙確實對家族心存怨恨,無論她的表情有多平靜。

水麵下奔湧的暗流,總有一天會衝垮這個家族——在那個文韜武略的陛下的盛寵和籌謀之下。

他決定暫時擱置二弟的事,先解開夏沉煙的心結。

他柔聲說:“沉煙,大哥知道,是二弟對不住你。你既然不想原諒他,便不原諒。”

夏沉煙這才點了點頭。

夏沉懷心下一鬆。

他說:“那你在宮裏,應當履行世家女的職責,認真侍奉陛下,完成家族的目標。母親回來跟我說,你將迷香美人散給揚了。你可以告訴大哥,為何不願意給他用迷香美人散嗎?”